水漾無錫 風月無邊第四編:百年工商城
在無錫,水不僅滋養了民生,也催生了繁榮的民族工商業。
無錫是中國民族工商業的重要發祥地,在近代百余年中走出了一條輝煌之路,在歷史舞臺上綻放出耀目異彩。如果說,三千年前的“古吳都”光環已漸漸黯淡,但近代工商業文明的光芒卻依舊璀璨耀目。
2012年,美國《外交政策》在全球兩萬多座城市中評出75座“全球最具活力的城市”,無錫位列其中;2013年,無錫被福布斯列入“中國創新能力最強的25座城市”,位居第二;2015年無錫獲“中國大陸最佳商業城市”地級市第一名;2017年以來無錫邁入了“萬億GDP城市”之列,自2020年起,無錫人均GDP超過深圳,已連續三年排名全國第一……
1.敏察善納得先機
經濟發展的強勢,除了自然環境優越、交通便利通達,還得益于無錫人如水一般靈動通達、包容進取的文化性格。
有人說,無錫十人中就有五個是“老板”,這話不乏夸張,但無錫人對工商的熱衷,確實是不爭的事實。幾千年來,傳統文化一直排斥工商貿易,視工商為不入流的“末技”,“士農工商”的排序,“工商”總是居于末位。不僅統治階層排斥工商,民間對工商也頗鄙夷。白居易曾對歌姬“老大嫁作商人婦”大發感慨,馮夢龍筆下杜十娘,對李甲的絕望、對孫富的不屑,都折射出對商人的鄙薄。這種排斥工商的傳統觀念,嚴重制約了古中國的經濟發展和科學進步。直至外辱頻繁的近代,受到列強深深傷害的國人才逐漸意識到自身的文化缺陷。實業興邦、工商強國的愿望得到激發,并逐漸成為社會共識。
在新舊思想碰撞和觀念轉變中,無錫卻顯示出了迥然相異的群體開放性與靈活性,在“工商強國”“實業救國”思想影響下,無錫人務實創業,巧做能工,開拓進取,敢為人先,走出了一條不同的實業興邦的輝煌之路。
春秋時期的越國大夫范蠡,戰后曾在無錫養魚、經商,被奉為“財神”“商圣”,成為無錫人最早的崇拜對象;明代東林書院的顧憲成、高攀龍等,不再拘泥于傳統理學,反對談空說玄,而提出“廢浮糜,崇實學”“經世致用”的建議,主張“好學問”應實際應用于社會;清代,無錫籍思想家薛福成,在《治平六策》《籌洋芻議》中率先提出“以工商為先,耕戰植其基,工商擴其用”,“奪外利以富吾民”“導民生財”“殖財養民”等富民強國主張。在氤氳著陳腐氣息的晚晴朝堂,也是薛福成第一個提出開放國門、免除跪拜的建議。他的兒子薛南溟更是毅然辭官從商,成為近代無錫民族工商業的先驅之一。
在實業救國、實業興邦思想影響下,一大批有勇有謀的無錫人走上創業之路,成為上世紀前半葉中國工商舞臺上最引人注目的群體,楊宗濂、楊宗瀚、薛南溟、周舜卿、榮瑞馨、匡仲謀、祝大椿、榮德生、榮宗敬、楊翰西、唐保謙、唐君遠、王禹卿、薛明劍……在無錫民族工商發展史上留下了一長串星辰般熠熠閃光的名字。
無錫人常說“水是財”,一點不錯。因為水路交通的便利,無錫的水岸上很早已出現了工商萌芽,紡紗、織布、絲繭、釀酒、冶鑄,乃至燒窯、造船……水,為無錫人帶來了好運道。
明代時,無錫的民間紡織已形成龐大生產規模,懷仁、宅仁、膠山、上福等鄉的土布,數量多,質量好,許家橋的窄幅“高麗布”和絲麻混紡的蕩口縑布,最受市場歡迎。民間紡織的繁興,帶動了加工、運輸、販售,商鋪、作坊和運輸商應運而生。北門外運河蓮蓉橋堍,明清時就是紡織品交易熱地。河上,客商往來,舟楫不絕;岸邊,商鋪鱗次櫛比,交易繁榮,這里僅與江北淮陰、揚州、高郵、寶應等地棉布生意“一歲之交易不下數十百萬兩”。
2.繁華工商興水岸
南宋時,惠山蔣氏以糯米、粳米、二泉水為原料,釀制黃酒,口味醇厚、風味濃郁。至明清時,惠泉黃酒已享譽全國,列全國“四大名酒”首位,成為人們走親訪友的伴手禮。清代,惠泉酒更是風靡京城,康熙帝南巡時還為此寫下《無錫小民以羔羊惠酒爭獻御舟笑而遺之》一詩。全盛時,無錫城內酒坊多達200 余家,年產酒“數十萬斛不止”,從詩人杜漢階“惠山泉酒久馳名,酒店齊開遍四城。最是江尖風景好,紅欄綠柳遠山橫”的詩句,可領略其時盛況。
元代時,無錫升州,并成為漕糧集散地,運河上漕船往還,舟楫不絕。受到漕運帶動,碼頭經濟快速崛起。明清時,無錫不僅百業興盛,造船業尤具規模,“五姓十三家”因應召為朝廷制造官船立功受獎,獲朝廷批準享有造船特權,不僅所造船只類型多樣,還獨創了大棚寬艙、雕梁畫棟的燈船和艙容大、吃水淺、航速快、易裝卸的“西漳船”,廣受市場歡迎,是清代內河木船的主要船型。
與此同時,花行、布行和絲繭交易與北門外的糧食交易,一起造就了運河沿岸的商貿繁榮。無錫城鄉的布行交易量十分可觀,棉布年銷售量近1000萬匹。“唐時長”“李茂記”“王隆茂”“張全泰”等被稱為“十大布行”。正是受到民間紡織品產銷量的刺激,棉紡業最終成為近代無錫重要的支柱產業之一。
清代無錫,家家養蠶,戶戶機杼,鄉間繭灶、繭行蔚起。19世紀六七十年代,無錫蠶絲已銷往歐洲,是江蘇最大的產絲縣。以1880年為例,當年產絲3220擔,其中40%出口海外,60%銷往滬、寧等地。19世紀后期,薛南溟、周舜卿等巨商大賈的加入,推動無錫進入機器繅絲時代。裕昌絲廠、永泰絲廠、鼎昌絲廠……出現于古運河水岸,繅絲廠紛起,綢緞莊遍布,至20世紀30年代,無錫絲廠總數、蠶絲產量、品質和出口噸位,已高居全國榜首。
3、“四大碼頭”名遐邇
無錫素享米碼頭、布碼頭、絲碼頭、錢碼頭的美名,四大碼頭中,最著名的是“無錫米市”。憑借“南北會沖”的漕運優勢,清代中后期無錫逐漸成為國內糧食的主要集散地之一,與長沙、蕪湖、九江一起成為中國的“四大米市”。無錫米市的糧食交易量,占全國糧食總交易量四分之一左右,運河上常年糧船往來穿梭,熱鬧非凡。
“米市”也稱“米碼頭”,與之相并列的還有“布碼頭”“絲碼頭”“錢碼頭”,并稱“四大碼頭”。久而久之,“四大碼頭”成了無錫的一張名片。
北塘大街緊傍運河,原為芙蓉湖的部分湖面。這里河面寬闊,河底較深,便于商船停泊,米市最盛時可泊船千艘,載糧百萬石,宛若一座水上流動的巨型糧庫,是南來北往商船的天然良港。元代,官府在此進行漕糧采辦,并在岸邊建了億豐倉,北塘一直是水運的重要樞紐。明清時期,漕運鼎盛,無錫每年糧食吞吐量高達800萬-1200萬石。清光緒時,無錫共有北塘、三里橋、黃泥橋、北柵口和伯瀆港、南上塘、黃泥洚、西塘8段米市,其中,北塘米市規模、交易量最大,名列全國“四大米市”之首。
“布碼頭”的興起也由來已久。早在明弘治時期,無錫民間的土布織造已十分普遍,四鄉八野,家家紡機,戶戶織布,土布貿易十分活躍,在北門蓮蓉橋一帶形成了熱鬧的布市。明代后期,城北的布行巷,是江陰、武進、宜興、常熟等地土布的貿易集散地。清乾隆年間,這里每年經銷的土布多達700~1000萬匹。“坐賈收之,擁載而貿于淮揚高寶等處,一歲所交易不下數十百萬”。往來于運河的徽商是這里的常客,“布碼頭”的稱呼便是從徽商中傳揚開去的。
“絲碼頭”,即絲市。《詩經》有曰:“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早在春秋時期,蠶桑絲織就已是江南百姓的重要營生。至明清時,江南生絲生產鏈已十分成熟。19世紀80年代,江南生絲年產量平均為700-800萬斤。光緒四年(1878),無錫絲產量138000斤,占蘇、常、鎮三府生絲總產量的 38.83%,是省內最大產絲縣。同一時間,無錫一年的生絲交易量更遠超生產量,江陰巷里的絲行,家家賺得盆滿缽滿。外商也聞風而至,光緒六年、七年(1880,1881),無錫出口生絲分別達到20萬斤、18.3萬斤,占本地產絲總量的40%,為上海港出口生絲的19.5%左右。據1913年統計,無錫縣養蠶戶142005 戶,占全縣農戶99.91%,民間繭灶多達800余座。江陰巷里絲行、繭行更是多達140多家。每年6月土絲上市時,江浙皖四鄉蠶農紛至,水路陸路“途為之塞”。
與前面三大碼頭不同,“錢碼頭”指的是被貿易活動帶動的“金融流”。北塘的竹場巷,早年是錫邑的金融一條街,人稱“錢碼頭”。隨著米、布、絲繭貿易的興盛,由商業資本金拆借、周轉衍生而成的銀錢業應運而生。清咸豐、同治年間,無錫已有大小錢莊6家。商人結束交易后,錢票放在錢莊,既安全,也便利。1904年,周舜卿在上海創辦“信成銀行”,乃國內唯一的享有鈔票發行權的私人商業銀行。“信成”次年便在無錫設立分行,是無錫最早的銀行。工商業的迅速發展,促進了銀錢業的壯大,至1930年無錫已有錢莊23家,銀行6家。運河畔的蓮蓉橋堍,一時成為蘇南地區的金融中心和著名放款碼頭。
在無錫,“碼頭”不僅意味著泊船登岸之處,還指水畔商貿交易之地,生意人往來做買賣,也說成“跑碼頭”。錫邑水岸,稱之為“碼頭”的還遠不止“四大碼頭”。評書評彈在錫深受喜愛,最紅火時,書場多達上百家,且經常座無虛席,鬧猛異常,因此無錫也被稱為運河“第一書碼頭”。近代以來,無錫還有“酒醬碼頭”“蔬果碼頭”“茶葉碼頭”“陶器碼頭”“繡品碼頭”“機械碼頭”“香燭碼頭”……諸多碼頭名噪一時,共襄一時繁華。
4.強勁經濟因水興
“碼頭”經濟的形成,首先得益于水上交通的便利,其次緣于“洋務”運動的勁風和大上海的帶動,當然,也離不開無錫人立潮頭、善觀察、抓機遇,懂進退、剛柔兼濟的“水”一般的性格。
近代以來誕生的民族工商企業幾乎全都分布在水岸,不在運河主航道邊,就在運河的支線上。1895年,李鴻章的幕僚楊宗濂、楊宗瀚兄弟,在古運河畔的羊腰灣創立了第一家民營資本企業——業勤紗廠,由此拉開了無錫民族工商業的發展大幕。1902年,榮宗敬、榮德生兄弟在古運河畔的西水墩(太保墩)建成無錫第一家機器面粉廠——保興面粉廠(后更名茂新)正式投產。
此后十年,無錫又先后誕生了裕昌絲廠、振新紗廠、乾甡絲廠、耀明電燈公司,源康絲廠、乾元絲廠、振藝絲廠、九豐面粉廠、鄒成泰碾米廠、錦記絲廠以及潤豐、儉豐、恒豐等機器榨油廠……至1912年,無錫已有20余家民辦企業,初步奠定了紡織、繅絲、面粉加工三大城市工業主體。由企業主、產業工人以及銷售、服務人員構成的工商群體快速龐大,抗戰爆發之前已占到全縣居民的36%。這個群體,在后來的歲月中,成了推動城市飛速發展的重要力量。
那時的無錫,雖然身份仍是一個縣。但已是非同一般的縣。民國建立之初,撤銷了“府”。江蘇省除了保留南京市、上海市和徐州市,其他的城市被分解成了60縣,無錫就這樣在一群“縣”中脫穎而出了。1905年滬寧鐵路全線通車,此前一年,上海、無錫之間因經濟往來需要已率先通了車。1927年,無錫縣的經濟總量躍居全國第6,排在它前面的分別是上海、天津、武漢、北京、哈爾濱,都是大城市。據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中國工業調查報告》統計,1936年無錫縣在全國“六大工商業城市”中,工廠數(315家)、工業投資總額(1407萬元)、固定資產總額(3500萬元)皆居全國第五;工業總產值(7726萬元)僅次于上海、廣州,居全國第三;產業工人數(6.5萬人)僅次于上海,居全國第二,另有約10萬人在上海務工。此外,無錫繅絲廠和繅絲車數,占江蘇省的 94%和 95%,居全國城市之首;紗錠24萬多枚,布機3500 多臺,占全省的38%和92%。工業產品方面,棉紗產量占全國0.8%,面粉占全國12%,蠶絲出口占全國40%。小城無錫,由此成為工商經濟強市,在中國民族工商業發展史上寫下了輝煌的一頁。
創造了民國時期工業輝煌的無錫,在20世紀下半葉,又成為中國鄉鎮工業的重要發軔地。早在1956年,無錫縣東亭鄉的農民就成立了隊辦企業“春雷造船廠”,開始了鄉鎮經濟的積極探索,成為那個時代最早的鄉鎮工業。
憑借著堅韌不拔的“四千四萬”精神,農民們在新的時代又創下了新的輝煌。當改革的春風吹遍華夏,鄉鎮企業如雨后春筍,無錫的鄉企已有實力與國企并駕齊驅,半分天下。紅豆、海瀾、遠東、雙良、三房巷……今天無錫的一百多家大型上市企業幾乎都是當年的鄉鎮企業。
5.舌尖美味源工商
工商業的發展,不僅提升了城市的地位,也極大改善了民生。“醬排骨”“小籠包”“肉釀面筋”“三鮮餛飩”……瀏覽這一串無錫土產、特色小吃,似乎都與“肉”密切相關。在那個一般人家難得吃上肉的年代,無錫百姓的餐桌上卻似乎無肉不歡。無錫人特別嗜甜,甜的程度甚至讓人難以理解,也難以接受。無論燒魚還是烹肉,濃油赤醬,一斤肉二兩糖,油爆蝦、脆鱔、熏魚一概浸在糖漿里,似乎只有這樣吃才過癮。自古,嗜甜的地區大都富裕,因為在古代,“糖”并非常人能夠享用,直至清朝仍是“奢侈品”,很少有人能夠解釋無錫人為什么吃的那么甜。連央視《舌尖上的中國》也提出這樣的疑問:“無錫并不產糖,卻不知為什么吃得那么甜?”
其實,無錫人“嗜甜”并非自古如此,而是始自民國。那時候,這座只有區區30多萬人的小城,有6.5萬人在工廠務工,另有十多萬從事著與“工商”相關的職業。那時候,人們每天忙于“談生意”“做生意”。談生意時少不了抽大煙、抽雪茄,其“后遺癥”就是“口苦”,于是在菜肴中“加糖”就成為一時風尚,久而久之時尚竟變成了特色、個性,甚至形成了有別于蘇常的“錫幫菜”,凡是色菜(紅燒類)皆重糖,即所謂“咸出頭,甜收口”“濃油赤醬”,無論醬排骨、肉釀面筋、紅燜蹄髈,還是老燒魚、炒鱔糊,都因糖的加入,口味鮮美、色澤紅潤而油亮。甚至在炒青菜時,有些無錫人家也會加點糖,讓口感更柔和。一代代無錫人就這樣,將“嗜甜”的傳統進行了下去。
不過,“嗜甜”畢竟是表象,工商文明給予無錫人精神的改變才是內在印記。民族工商業的發展,成就了新的工商文明,也成就了無錫人的群體稟賦。這種文明,既傳承了吳文化敏察善納、靈活機智、敢闖敢為的精粹,也吸納了新時代開放進取、勇于探索的精神,既審時度勢,又吐故納新;既敢于創業,又善于經營;既務本求實,又靈活變通;既追求利益,又義利并舉、趨利向善,成功糅合了傳統倫理、悠久民性和現代理性,是優秀傳統文化與近代工商實踐融合與升華的產物。
無錫是一座漾在水上的城市,沒有水,就沒有無錫。亙古的太湖、千年的運河,錫地的千水萬水,流水汩汩,生命不息,波光靈動的水,如同一條條記憶的珠鏈,串起了久遠的歷史,見證了錫城的巨變。
無錫是一座“水”滋養的城市,沒有水,就沒有無錫的靈魂。千百年來,生活在水岸的無錫人,“水”的物理基因早已深入血脈,化為精神,敏察善納,機智靈活,開放暢達,善于進退,包容萬千,剛柔相濟……正是“水文化”成就了這座城市的靈魂,養育了市民的群體秉性。汩汩不息的流水,不僅造就了美輪美奐的景致,也激活了城市的內在動能,不僅成為經濟振興的內在支撐,也成為這座城市個性與人文魅力所在。
靈動機智中蘊藏著踏實穩健的氣質,溫和寬容中充溢著堅韌剛健的精神,務實質樸中寄托著高遠的理想,從容端方中涌動著開放吸納的渴望,追求利益實效又不乏道德的堅守,自足安逸中充溢著變革創新的要求,美美與共、和諧共榮……這樣的文化,正如無錫的自然生態一般,既有山一樣的穩健沉厚,更有水一般的機智靈動,相得益彰,相輔相成,水乳交融,渾然一體,散發出迷人的魅力。
無錫之美,便是如此,內外兼修,是為大美。(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