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穿窗白玉錢。無人弄,移過枕函邊。”
夜已很深,躺在床上,卻難以入眠。
淡淡如水的月光透過薄薄的窗簾照在我的床頭,輕輕地撫摸著我,柔柔地注視著我,宛若書頁里婀娜女子的眼波流轉,一瀉千里的情致,那么靜謐,那么超脫,那么唯美……那撫摸中,那注視中,有一種陰柔的清透靈秀,有一種致幻的活色生香,令我悸動,令我心醉,令我神迷……這熟悉的月色呀,我老房子的月色!此情此景攪動了我心的思量,一種自然之美與意境之美的契合,在不經意間,竟然抹拭了我這么多年來郁結于心的煩悶與孤寂。
是啊,這么多年來身處拜金的俗世,為謀生而不停的奔波,心中積結的塵垢實在是太多太厚了,早該擦拭擦拭,或許這如霜的月光便是最有靈性的了。
正當我慶幸月色給了我一份頓悟時,一支蒼涼的二胡獨奏曲《二泉映月》,隨著月光悠悠地流進了我老房子的窗口,移到了我的枕邊,那樣的纏綿悱惻,那樣的凄凄切切……
我側耳,靜靜地聽著,聽著……
三十多年了,這支如泣如訴的曲子,依然在拂曉的月光下,和著河水的節拍,把一個在苦戀中煎熬的靈魂所哀泣的淚,輕柔地溢滿空曠的宇宙,把一顆在無奈中落寞的心靈所泛濫的愁,悠然地浸透如霜的大地。祈盼、愁緒、傷痕、感嘆、哀怨、苦痛、欲說還休、辛酸無奈等,皆寄托于琴弦,沉淀于心路。自成一種情事,一種月光之下長歌當哭、絲竹若幽咽的情事。
曲調幽幽凄清,很扎我心。終因經不住韻律的誘惑,我起床來到窗前。靜聽當憶,唯美的曉月里散溢著凄美,有關月和琴的故事,片刻間,便閃爍在我的腦際——是關于二胡與月光的情事,也是關于二胡與月光的人事。
河對岸拉二胡琴的人是廣福老漢。廣福原本是一個富戶家長工的兒子,富戶家有一個與廣福一般大的漂亮女兒,他們倆從小一起長大,女孩子教會了廣福拉二胡,教會了廣福識字寫字……可謂青梅竹馬。
可是,當他們長到有心事的年齡時,富戶家被劃成了地主,廣福家是當然的雇農。廣福的父親說什么也不同意自己的兒子娶一個地主的女兒做媳婦,那女孩子又怎敢高攀?廣福只好把心中的戀情訴諸胡琴,一曲《二泉映月》把女孩子的心攪得隱隱作痛,常常偷偷以淚洗面。
廣福的父親為了讓廣福死掉娶地主女兒的心,三番五次地托媒人為兒子張羅媳婦,而廣福總是裝瘋賣傻,直到父親去世也沒能娶上媳婦。再說那女孩子,雖說過著很艱難的日子,但她好像是在等待著什么,也一直不談婚事。面對女孩家庭的窘況,廣福的心仿佛被無數枚鋼針狠狠地刺扎著。
為了緩解心中的痛,廣福偷偷去幫助女孩,可這又給女孩家庭增加了一樁罪名:用糖衣炮彈、美人計,腐蝕貧下中農的子弟。無奈之下,女孩子遠嫁到一個很貧瘠的山區。出嫁那一天,廣福跟著迎親的隊伍走了一程又一程……可是沒過幾年,女孩的丈夫死了,成了女人的她又回來了。然而,世俗的偏見,人以類分的壓抑,回歸的女人怎敢再見廣福?不過,每當廣福的二胡響起,女人總會暗暗抹淚,直到琴聲退去。
我聽到這個故事時,還不到八歲。一晃多年過去,我也知道了一點世事,更知道了那個女人,那個常常望著河的彼岸偷偷以淚洗面的女人,就是我鄰家的月姨。
我還記得,在一個灑滿月光的黎明,那彎彎的月兒不像是在笑,倒像彎著嘴在哭。那天,我從窗口看見月姨站在我家臺坡下的河岸邊,不停地擦拭著眼眶。當那曲《二泉映月》再度流淌時,月姨抬著頭,輕輕地踏著二胡的節拍,披著銀輝的月光,向河里走去,走去……那時,河水很深,很急。
就這樣,月姨走了,踏著曉月的輝光走了,踏著瞎子阿炳的——不,應該是廣福的《二泉映月》走了。月姨走了,而那二胡琴聲卻更勝以往。多少次琴聲響起的時候,我便會悄悄地立在窗前靜聽,聽琴的同時也會想起鄰家那美麗的月姨,想到她獨坐河邊暗自落淚的情態……那凄凄的一幕幕總會映襯著曉月生輝裹挾著我的心,讓我的思緒也偽裝出幾分紛亂。
后來,隨著我外出求學,參加工作,在家的日子越來越少,聽琴的次數也越來越少;再后來,我帶著妻兒遠離老屋,他鄉奔波,于是廣福的二胡琴聲、老屋的曉月也便慢慢地離我遠去了。
又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記憶深處的二胡琴聲今又響起。那曲調蒼涼依舊,纏綿依舊,凄清依舊,然而,那拉二胡人的心卻顯得比以往平靜多了,仿佛神游天外心映湖水,突現出一種靜美。是的,應該是靜美!一種對痛苦早已失卻了知覺的大美,一種對思戀早已進入癲癡的壯烈,一種對無奈早已莫名的大自在。這怎不令我震驚,令我敬畏,令我感慨萬分呢?
我走出我的老房子,置身于月色之中,目光掠過河面,望著早已成為河岸一道風景的廣福老漢,終于徹悟到生命路途中所謂的大苦大悲,人生旅途中所謂的孤獨與寂寞的真義了。那不過是塵世間一種光輝的澄明,正如這流動的曉月的清輝一般,她沐浴夢想,她彌合希冀,而又空曠無垠。你的思想,你的視線是無法掠過她的,就像人的悲愴與無奈,你無法超越它終結它一樣,你只能經歷它。人生的本質就是痛苦,孤獨的生活便是寧靜。難怪愛默生說:人在孤身一人的時候是最不孤獨的,因為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獲得一種大自在;只有在這個時候,你才使流浪在眾人之中的自我回到你真正的家。
是啊,漂泊流浪了這么多年,謀生的腳步踉踉蹌蹌了這么多年,為什么一直就沒有這種感覺呢?為什么當我心血來潮般地回到我久違的沉湖水鄉、我的老屋時才有所悟呢?我呆呆地望著河水,癡癡地聆聽著河彼岸的二胡琴聲……河面上那閃爍的銀光一定是月姨歡快的笑語,抑或是廣福老漢撒下的一串串音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