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極韻味與詩境畫魂
——林散之晚年書藝妙諦之我見
□ 張其鳳
林散之
我常拿林散之先生這代人的作品與今人對比,發(fā)現(xiàn)許多當代書家的擬古作品,單看很像古人,但一與林老這輩人比,就感覺還欠火候,點畫的圓滿周到感,即線質(zhì)的沉實醇厚感明顯不足。
林老的厲害之處,在于他不僅擁有同代人的沉實醇厚,還在于他能從時人與古人那里跳脫出來,獲得一種與眾不同的鮮明個性。比如和胡小石、沙孟海、啟功、高二適等同代人比,這些大書家的字,都特別像字!但林老的書法,卻擁有很多字以外的東西,而且這種字以外的東西還特別醒目,特別招人注意。概括起來講,他作品這種字以外的東西,就是詩境、畫魂與綿綿不絕的太極韻味。
林散之書法作品
林散之書法作品
拖水帶泥式的屋漏痕線質(zhì)
書法中深蓄的太極韻味
從民國過來的書家,其線條沉實醇厚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們能夠萬毫齊力。黃賓虹是林散之的老師,他強調(diào)用筆“平、留、圓、重、變”這五種筆法。“平”既是執(zhí)筆之法又是運筆之法。只要指與腕平,腕與肘平,就基本做到了執(zhí)筆層面的“平”。執(zhí)筆平了之后,運筆再加遲重,即筆毫進入點畫之后要給筆鋒鋪開的機會,而非筆鋒不及鋪開就匆忙走開,這樣才能在點畫內(nèi)留住筆,筆毫才會接近垂直狀態(tài)地被平推過去,墨色直注滲透,積點成線,塑造出圓厚黑亮的點畫。我們當代人用筆多斜掃而過。斜掃時很多筆毫不觸紙,即使觸紙的筆毫也都是被斜鋪一抹而過。抹過去的筆毫因沒呈垂直狀態(tài),只能用觸紙筆毛的一側(cè)一畫而過。這樣書寫,觸紙之毛數(shù)量有限,墨水又幾無垂直下注機會,如再加行筆慌張,筆下墨色不淺薄浮漂就反而令人感到奇怪了。其實,萬毫齊力相當于大水漫灌,偏鋒側(cè)掃相當于下了一點毛毛雨。大水漫灌水會浸得很深,土層上下一體,蓄水很厚。毛毛雨下過之后是水過地皮濕,看地表很濕,但下面其實蓄水極少,太陽一出,馬上就連地表那層濕土也就曬干了。黃賓虹年輕時,在家偶遇一位書畫前輩,看他書法,不看正面,只看背面,看到黃賓虹背面墨痕“浮而輕”,老人就說,“年輕人你還不懂用筆!”批他不懂萬毫齊力,等于批他下的是毛毛雨。黃賓虹由此覺悟,深究筆法。他強調(diào):“用筆要落上去,筆筆送到,切忌一挑半剔。尤戒筆鋒著紙,而手已移動,則浮而輕,因其力在外之故。須用力在內(nèi),防移動過于急促,學者必須注意及之。”林散之是黃先生入室弟子,一生奉師誨至為虔誠,故晚年深得賓虹老筆法真髓。正因為他用筆能夠萬毫齊力,過了線條沉實圓厚這一關(guān),他才獲得了神龍變化的底氣與自由。
其實,林散之在用筆上也并非一步登天。上世紀60年代,林散之雖然筆下已經(jīng)做到萬毫齊力,這不僅體現(xiàn)在其行草書上,而且還體現(xiàn)在其當時大量臨寫的隸書作品上。但他的草書線條,雖然和時人比,譬如和胡小石、高二適的剛健線質(zhì)比起來,已經(jīng)偏柔,但跟他晚年相比,線條過于質(zhì)實,虛和韻味相對偏少。1963年,因胃病嚴重影響到身心健康與工作,林散之拜徐公偉學習太極拳。1967年,在揚州時,他又隨何瑞生打太極拳,結(jié)果無意插柳柳成蔭。可能林老自己也未必會預(yù)想到,太極拳不僅治好了他的身體,而且還使他書法線質(zhì)中充滿了令人心醉的太極韻味。達到了運筆動作起承轉(zhuǎn)合圓活如一,氣息綿柔不絕,且氣息足夠沉、足夠長、足夠旺,足夠推動其線痕縱橫往來至沛然神行的地步。用他自己的話講就是:“打太極拳要……式式連貫,處處圓活,快慢自如,周身協(xié)調(diào),手領(lǐng)身隨,達到綿綿如抽絲,一氣呵成的境界。”并且說:“這與草書的道理是一致的。”我們看林散之打太極拳的視頻,他除了完全符合上面自述要領(lǐng)以外,他所打太極拳還具有自己的一個特點,即動作縱得很深,回得很緩,即深送緩回。啟功說他寫字的樣式如大鵬展翅,其實就是講他寫字時有這種打太極拳的意態(tài)。他的書法用筆與其打太極拳的體勢完全一致,松、圓、沉、靜的同時,深送緩回,即線條拉得很長,氣運得很沉,送得很遠。我們看林老書寫視頻或照片時會發(fā)現(xiàn),每當書寫之際,他的嘴唇都閉得很緊,這表明他一直在憋著一口氣,憋著這口氣不使其中途外泄,這“深送”“緩回”的運氣與運筆的動作,才會穩(wěn)定。其在回旋盤環(huán)時的筆觸感才會慢、深、沉、重,其“鉤”回拐時才能力重千鈞,韻味悠遠,呈現(xiàn)出“月中斜照疏林影,自在橫斜力有余”那樣一種意境。整個作品的氣息,看上去才會綿綿如抽絲,相連不斷,從而構(gòu)成他極具特色的太極筆法。用他自己詩句概括的話,就是“筆法沾沾失所稽,不妨帶水更拖泥。錐沙自識力中力,灰線尤宜齊不齊”。這里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林老用“拖泥帶水”這個平時貶多于褒的詞匯,意味極深。這一方面既是他對自己用筆方法極富特色的概括,另一方面又是他源于自信基礎(chǔ)上的一種有趣自嘲。而此處“錐沙自識力中力”及它處自指的“屋漏痕”筆法,都屬于他在自覺窺破用筆奧秘后的一種暢快得意的表達。
林散之書法作品
林散之書法作品
仙風道骨般的絕世風神
流逸于作品中的優(yōu)美詩境
雖然林散之先生對自己的詩作自視甚高,但客觀來講,與歷史上許多著名詩人的杰作對比而言,林老的詩還有不小的差距。其詩作膾炙人口、口口相傳者實不多見。然而就其對詩歌中魔式的酷愛而言,他卻不僅于古人不遑多讓,甚至其癡魔程度可能會為許多古人所不及。而將書境與詩境打通,讓自己筆下書作呈現(xiàn)出一種仙風道骨般的絕世風神,則幾乎是林老的專利,歷史上實罕有能夠與其匹敵者。
其子林昌庚說:“父親一生大部分時間和精力是用在看詩和作詩上,對詩的感情遠超過字畫。”林散之妻子在世時,經(jīng)常嗔怪林散之的一句話就是:“一天到晚就曉得哼詩!”林昌庚對此評論道:“母親積數(shù)十年經(jīng)驗總結(jié)的這句話,確實客觀地描繪了父親一生的最重要特征。”
上世紀60年代初,林散之兩次住院期間,寫了不少詩。有的醫(yī)生、護士忍不住笑話道:“這個怪老頭,命都難保了,還整天哼詩!”在其晚年,一位老中醫(yī)上門為他治病,囑其少作詩或盡量不作。林散之先是笑而不應(yīng),過了一會又默然不語。醫(yī)生原以為他在想什么心事,哪知他正在作詩。等他把詩寫出來后,醫(yī)生責備“你剛剛答應(yīng)不寫詩了,卻怎么又寫詩?!”林散之笑答“我是在寫‘戒詩’詩”。這猶如劉伶戒酒一般的故事,足以說明林散之對詩歌中魔的程度之深。
林散之一生,除極特殊情況外,幾乎無日不看詩、作詩。有時一句詩未想好,睡到半夜,突然想起來了,立刻爬起來記下,才安心睡覺。坐車、乘船、走路、騎毛驢,更是他想詩、作詩的好時間,甚至睡在病床上發(fā)著燒也在想詩、作詩。他幾乎每次生病都要在病床上作很多詩。他曾在《病院雜詩》的序言中說:“余以病毒性感冒發(fā)高燒,昏沉不能語言。唯平生積習不忍拋棄,念念吟哦不置。”住院時,白天,醫(yī)生、護士、探視者來往不絕,干擾較多。林散之便利用深夜睡醒之后的時間作詩。他曾作《病醒》詩二首,其中有句云“微情猶不昧,詩句送良宵”,他自己也禁不住自嘲自己“負俗直為累,斯人已中魔”。
可以說,讀詩、談詩,尤其是作詩,從其隨張栗庵學詩開始,便已成為林散之如影相隨的一種生活方式了。這一點,對林老打通書境與詩境至關(guān)重要!也就是說沉浸在詩歌世界里,雖然沒有讓林散之獲得一流詩人的桂冠,但這樣一種詩化的人生,卻使他免除了許多塵世的俗累與侵擾,使其一生不論遇到了多少艱難險阻,都能以詩的涵養(yǎng)方式去面對。林昌庚說林散之不論碰到什么艱難和痛苦,只要一“哼上詩”,什么都會拋諸腦后,其實揭示的正是林散之這樣的一種人生狀態(tài)。從其天性上看,“補天”式的治世之能,并非林老所長。但在一般人看來,不當飯吃的詩書,卻與其心靈密契度極高。許多人學習詩書,看似認真,實多應(yīng)景,說穿了,只是將其作為謀食進階的工具而已。但林老卻將其視為生命的一部分,須臾不可分離,手不停披,口不斷吟詠,可以食無肉,但不可居無詩。甚至因此,世人對其不解者大有人在。早年罵其“呆子”者的不乏其人;晚年笑其為“怪老頭”的更屬比比皆是。但在書法一途,他卻因此“呆”此“怪”大得助益。詩涵養(yǎng)了他的人生,他一生的一切皆進入其詩境。他用詩眼看世界,他世界中的一切均被他詩化,被詩涵養(yǎng),其毛筆揮運之際,與其詩意相表里,流于萬匯,元氣渾成,最終將詩書融通為一,其書境即其詩境,其詩境中也飽含濃郁書法意境。其詩縱橫淋漓,風神灑落,其書亦如是。古代書家以及林老同時代書家,擅書者擅詩,是一個非常常見的狀態(tài)。但絕大多數(shù)擅詩的書家,其詩境與書境關(guān)聯(lián)度極弱。除倪云林以外,其他書家以筆者愚見,都太像書法,太過于理性,缺少一些必要的浪漫情懷,少見林老書法中那種仙氣彌漫的詩境——仙風道骨般的一種絕世風神。其中原因,恐與大多數(shù)擅詩書家太過精明、太過理性,太缺乏林老這樣一種將自己沉浸于詩書一體世界的“呆性”與牢固不徙的絕世定力有關(guān)。
林散之跟古人,跟他同齡人書法一眼看上去就感覺不一樣的,是他的字顯得特別空靈蘊藉,特別瀟灑飄逸的那一股仙氣。我們?yōu)槭裁凑f林散之以前及其同時代書家作品看起來特別像字,特別像書法。原因就在于他們的線條質(zhì)實的多,空靈的相對少;硬朗的多,柔軟的少;結(jié)構(gòu)緊湊的多,字構(gòu)被打亂的少;線質(zhì)干凈利落的多,但拖泥帶水的少;節(jié)奏上繃緊的多,松松垮垮松靈隨性的少。質(zhì)實、硬朗、緊湊、干凈利落、節(jié)奏上繃緊,這些詞匯所能營造的情境,是一種短拳式的快節(jié)奏意象與意境。但空靈、柔軟、零亂、拖泥帶水、松松垮垮松靈隨性,組起來的詞匯,所能營造的意境恰恰特別感性,與仙氣仙境等出世的詩境關(guān)聯(lián)性更強,是一種太極拳式的韻味。林散之自云:“余學詩先從含山張先生宗盛唐,后改中唐,力宗少陵,為之弗輟。”唐代的詩,情景交融,元氣淋漓,很溫潤,很通透,很空靈,一切景語皆情語,絕無宋儒干巴巴說教的缺陷。林老的書作則是用水墨的空靈、氤氳、清澈、迷蒙但又通透的方式營造出了一種杏花、春雨、江南等意象融合而成的一種詩境。
詩,特別講究想象力。其實,所謂想象力就是指超越常規(guī)的一種思維模式,具體表現(xiàn)是把最不可能并置的事物用一種奇思妙想神奇地鏈接起來,令人事先極難想到,看后又覺特別合理的一種能力。事先越難想到,事后令人又覺特別合理,這樣的想象力,其張力最大,其用之于藝術(shù)創(chuàng)作,其藝術(shù)魅力也就越足。反之,思維被事物粘住,跳脫不開,就會被詩人鄙視為質(zhì)實、直白、沒有空靈通透感,就是一種令人不得暢快的塵土氣!啟功說林散之的詩有楊萬里的詩境。而楊萬里的詩,就是常常靠翻出常人難以想象的筋斗而勝人一籌的。楊詩翻筋斗的方式就是在前面平鋪直敘之后,突然在第四句出奇制勝。林散之書法縱橫捭闔,很多橫直不安的走向,本來極難和諧,但他卻常常通過使用極少的補救之筆就使筆畫間突然氣脈大通,酣然大暢。從思維層面看,這如楊詩時出警句如出一轍。林散之對此也表現(xiàn)出極高的天分,他常常將其出眾的幽默感與其超凡脫俗的想象力結(jié)合起來,給我們帶來意外驚喜。例如1966年,因夫人去世等多重打擊,本來只有左耳聽力不好,至此兩耳全聾,本來是令人十分苦惱之事,他卻詼諧地寫道:“六根已斷一,喧寂兩無妨”。再譬如1970年,他因洗澡被燙傷,差點丟命,三個月備受折磨。有此遭遇,如筆之于詩,常規(guī)思維往往是長句短吟,無非訴己哀痛。但事先誰也沒有想到,林散之竟然自嘲且自戀地寫出“可憐王母多情甚,接入瑤池又送還”這樣具有絕佳想象力與幽默至極趣味的詩句。
林散之書法作品
杏花春雨江南
彌漫于書法中的畫面感
林散之書法不僅看起來像一位仙人在打太極拳,而且品味起來還像是一首詩,遠望更有一種水墨淋漓的畫面感撲面而來,讓人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幅描繪杏花春雨江南情境的山水畫。
林散之書法的畫面感,來源于他在書寫時,對清水破墨糊這一極端手法的大膽引入。現(xiàn)在,大家創(chuàng)作時都非常注重水墨的變化,尤其江浙一帶,一個人如果水墨變化不過關(guān),似乎就表明他還沒有真正進入書法門檻,這其實都是拜林老將水墨極端之法引入當代書壇以后所賜。從歷史上來看,五代以前,雖有蔡邕已創(chuàng)飛白體,但其飛白與林散之所用水墨形成的飛白并非同一個概念。蔡邕所創(chuàng)飛白體,全用焦墨寫成,無需在焦墨里兌入清水。至北宋,米芾《虹縣詩帖》與《多景樓詩帖》已有較多的焦墨與渴墨。但其焦墨、渴墨形成的飛白仍無需在墨里兌入清水。元代倪云林在其小楷上利用生宣對水墨洇滲的敏感,似乎在有意識地對水墨洇滲效果加以開發(fā)利用。但因小楷點畫粗細變化程度受到極大局限,洇滲墨法沒有多少用武之地,故書史上以筆者目力所及還沒有人提到他對這種墨法的使用。換言之,在中國書法史上,他的洇滲墨法至少影響非常有限。明代到董其昌似乎淡墨成為其表達禪意的主要手法之一,但其淡墨中所含水分并不多。直到明末清初的王鐸時代,濃墨中兌入大量水分才形成其獨特的“漲墨”之法。但其兌入墨內(nèi)之水,并非一定是清水。到劉墉與王文治時代,二人以“濃墨宰相淡墨探花”之名盛稱于世,但劉石庵與王夢樓說到底,與林散之相比,在水墨運用上還是相當保守的,他們終其一生,基本沒有脫開大的傳統(tǒng)路徑,只是在對墨法各有所專的同時,對時人用墨之法的膽識略有超越而已。民國年代的黃賓虹善用宿墨,兌水似乎也已成為其一種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手段。但其所兌之水,仍無清渾之別,唯有到了林散之時代,“清水”與“墨糊”,這兩個極端元素,才形成令人感到驚心動魄的碰撞。林昌庚在其《林散之》一書中,有一段非常有趣的記敘,應(yīng)該對我們理解林散之這一高超水墨技巧的原創(chuàng)性與震撼力具有莫大的助益,故不避其長,移錄于下:
父親寫字是采用繪畫用墨的方法。畫法用墨有七種:積墨、破墨、焦墨、宿墨、濃墨、淡墨、渴墨。為取得不同的墨色,父親總是先把墨磨得很濃很濃,然后破清水寫字,水墨交融,洇散滲化,加上寫字過程中筆上墨的多少不同,寫出來的一幅字就有濃淡深淺,濕潤枯燥等多種墨彩。日本書道家從墨到用筆一直站在旁邊仔細觀看。起初,工作人員把墨磨好后父親仍叫再磨,過了一會兒以為磨好,父親仍叫繼續(xù)磨,一直磨到很濃很濃。日本友人覺得很不可理解,這樣稠的墨如何寫字?等到父親寫字前,又要來了一碗清水,用水破濃墨。這似乎是自找麻煩,墨磨得那么濃,又來加清水,既然如此,當初又何必拼命叫人把墨磨得那么濃呢?等到父親用這種清水破濃墨的方法寫完字后,墨色變化萬千,日本友人不禁驚叫起來。
林散之在其詩里宣稱“我畫原無法,陳規(guī)一掃除”,實際上,他在畫上的突破并不太大,他真正做到讓“陳規(guī)一掃除”的是其書法創(chuàng)作,尤其體現(xiàn)在其水墨創(chuàng)新上。在這方面,他堪稱做到了古今第一的極致狀態(tài)。
當然,林散之的天才創(chuàng)造,并非無源之水。他在書法水墨上的大膽創(chuàng)新,應(yīng)該是源于黃賓虹對他醍醐灌頂式的教誨。林散之在其《論書》詩中曾對此追溯云:“雨淋墻頭月移壁,鳥篆蟲文認舊痕。我憶黃山山上老,卻從此處悟真源。”由此可見,這位“黃山山上老”即其恩師黃賓虹,對他這番大徹大悟具有重要的啟迪。在拜師黃賓虹之前,他的畫,行家一看即知是由模仿珂羅版印刷品所成。因此甫一見面,黃賓虹即痛批其畫中不見筆墨,不見大自然的氣息。遭此棒喝,林散之才一邊飽讀詩書,一邊壯游一萬八千多里,用整個身心去體悟天地造化的大美境界,才在一次次留意猶如“雨淋墻頭月移壁”之類的自然物象后,覺悟書法真源,獨創(chuàng)了拖泥帶水式的屋漏痕、錐畫沙筆法與天機潑出一池水式的清水破墨糊的墨法。這正如他所感慨的那樣:“書法由來智慧根,應(yīng)從深處悟心源。天機潑出一池水,點滴皆成屋漏痕。”
近現(xiàn)代畫家的字,往往都很有畫面感,比如齊白石、潘天壽、李可染、唐云、黃胄等。但他們筆下的書法,畫意更多是與具體的動植物造型的線構(gòu)相關(guān)聯(lián),如或像一截柳條,或像某禽或某獸。如黃胄的署名一旦狂放起來就與其所畫驢子的線構(gòu)頗為相似。但林散之書法作品中的畫意,如云如水如霧,屬于略帶抽象意味、與天地宇宙有關(guān)的意象式元素。前述畫家,因在所描繪具體物體上用功太深,以致筆下不自覺地現(xiàn)出其動植物形象的線構(gòu)。林散之在畫上的用功程度,遠不及他在詩里對山水云霧這類東西揣摩得多,而其他所畫題材,極少動植物與禽獸,更多山水云霧一類景色,與其詩思完全一致。而其人,常年生活在煙雨迷蒙的江南。杏花春雨江南,不僅圍繞其身心,而且成為他所體驗思考體悟最多最熟悉的詩材畫材。可謂心靈與其相通,靈魂與其同頻振動。這種感覺,看不見摸不著,但它卻成為林散之靈府內(nèi)久貯之甘泉,一旦找到合適的突破口,便會噴涌而出。他作品里那么多的淡墨、干墨、擦墨、濃墨與清水汪洋的區(qū)別,那么多長線、短線、粗線、細線構(gòu)成的節(jié)奏,形成了江南杏花煙雨的這樣一種畫面感,這樣一個彌漫于其書作內(nèi)生生不息的精魄與畫魂。
和同時代擅書畫先生們相比,同時代人的書畫都是對古人的順承之作,林散之卻是打破了傳統(tǒng)又重新以自己的方式整合出一個新的傳統(tǒng)。他所以能夠為郭沫若、啟功、趙樸初等當代頂級書家所推崇,即在于用其一生,營造了一個獨屬于他自己的詩書畫世界。他把他一生的精力、才情與智慧,投入到這個世界當中。現(xiàn)實中的一切,與此世界相融,他便用其豐富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抵觸,他便會斷舍離,對其掉頭不顧。在這個世界中,他既是辛勤的園丁,用心血與汗水培育這個世界里的一切,他又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國君,按照自己的靈魂所達到的高度,不斷改變并融合著這個世界,最終使這個世界圓滿自在,遺世獨立,接受著無數(shù)后來者的敬畏與膜拜。
張其鳳,美術(shù)學博士、著名學者,南京航空航天大學二級教授,中書協(xié)教委會副主任、中國標準草書學社副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