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我如何不想她》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青年知識分子中流行的一首抒情歌曲,用這首曲名來形容我對學校師生領導的感情,是再貼切不過了。
▲震中校門(1957年)
71年前(1953年)我從無錫師范畢業分配到蘇州吳江震澤中學工作。那時校長是費旭初同志,他是地下黨、老革命,是學校領導,還親自兼任全校的音樂課。他在政治上很關心教師,那時是講成分講出身的年代,成分不好的人要求進步比較困難。我在學生時就是學生干部,曾擔任學校學生會主席和無錫市學聯副主席,但因家庭關系,不管你怎樣努力,政治上總是無法取得進步。到了震中后,費校長十分關心,對我這樣一個普通教師,他毫不避嫌,特地請鎮黨委有關領導找我談話,鼓勵我堅持努力,不要灰心,總有一天會實現愿望。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事,我十分感動。1956年,工作才三年的我在費校長的大力推薦下,被評為江蘇省優秀教師(相當省勞模)。其實那時震中最有資格接受這一榮譽的應該是費旭初校長。抗戰前他就從上海音專畢業,與著名音樂家賀綠汀是同學,抗戰勝利后參加地下黨,解放后從事過師范音樂教育,后調震中任校長。論水平、論工作、論資歷、論貢獻這一榮譽他都當之無愧,可他卻把這一榮譽讓給了我這樣一個各方面還很不成熟的年輕人,一直到現在我還享受著省勞模的待遇。想起這些,“教我如何不想她”。
那時震澤中學是一所公立初中,條件比較差。一百多個男住宿生都擠住在一個室內球場中,學生戲稱為“華東第一大宿舍”。那時有些學生生活比較艱苦,冬天連墊被都沒有,還睡草席,有時交不起伙食費,就用炒米粉充饑,但同學們學習都很認真。有一次,全校教職員集中平望開會。那天借調在蘇州工作的朱玉清老師因事回校,走到辦公室不見一人,他以為老師們在教室上課,一個一個教室找過去,沒有一個老師,可是學生都按老師的布置,安靜地坐在位置上自習,沒有人調皮搗蛋,他大為驚訝。這就是當時震中學生的學習精神,今天不知有哪些學校也能如此!那時震中青年教師比較多,大部分住校,每天工作到晚上九十點鐘,就常常一起出去吃碗五分錢的小餛飩,回來繼續工作。次日早晨還要準時起身,與住宿生一起早鍛煉。那時震中的師生關系融洽,老師和學生常在一起活動。費校長就在一次師生同樂活動中,以他那渾厚寬廣的男中音,唱了一首我前面提到的抒情歌曲:《教我如何不想她》。他那昂揚而又深情的歌聲把這首歌唱得蕩氣回腸,師生為之傾倒。
▲震澤中學女生宿舍樓(上世紀三十年代)
現今我那時的學生都是80歲左右的老人了,相互分別已經60多年,他們還想著我。有一個學生幾十年后還對當年的同學說:“那時我家庭比較困難,睡覺沒有枕頭,王老師送了一個枕頭給我。”去年我在網絡刊物《吳江通》上發表了一篇關于羊肉的文章,想不到一個比我還大一歲的學生,從浙江雙林特地快遞了一大盒紅燒羊肉給我。后來我在《吳江通》又發表了一篇關于熏青豆的文章,另一個已80歲高齡做了奶奶的學生,特地從震澤寄了8筒熏青豆給我。想起這些,“教我如何不想她”。
1958年接替費旭初同志任震中校長的是張錫恩同志。張校長也是老革命,1941年16歲就參加新四軍,在蘇北、山東等地區打擊日本侵略軍。一次戰斗中,子彈把他的褲管打穿了好幾個洞,他都不知道。1945年在蘇北鹽城戰斗中負重傷,左腿和右手手指落下殘疾,鑒定為二級傷殘。解放后,組織上送他到工農速成中學讀書,1956年轉業到教育系統,先在吳江師范任黨支部書記,1958年調震中任校長、書記。
張校長戰士出身,照一般人看來,應該是十分粗線條的一個人。可是他在工作中有時比知識分子還要細膩。三年困難時期,物資緊缺,張校長以其二級傷殘的身體為解決教師的生活困難奔波操勞,甚至連日常用的衛生紙他都會想到。他發動師生在校園中養豬、種菜,改善伙食。學校中有夫妻雙方兩地分居的教師,他也盡力為他們的調動提供幫助。也許有人認為張校長“不務正業”,專干總務主任、生活輔導老師的事。這是一種誤解,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大家生活困難,教師不能集中精力教學。張校長幫助解決教師的后顧之憂,調動他們的積極性,使他們能專心教學,提高教學質量,這正是張校長的一種領導藝術。在張校長的領導下,1961年,震中首屆高中畢業生79人有25人被北大、清華、上海交大等校錄取。當時震中是一所初中底子的新辦高中,學生都是就近入學,不像現在要第一批成績好的學生才能進震中,所以取得這樣的成績是很不容易的,一些老高中都達不到這樣的水平。1962年震中被定為蘇州地區重點中學。
文革中,學校受到很大的沖擊,很多人都不愿當教師,張校長卻仍然堅持崗位,關心教育。在復課鬧革命中,很多學校都不重視外語教學,可是他卻“獨出一只角”,特地引進外語人才,率先開出外語課。他這一舉措在當時要冒很大的風險。因1973年7月河南唐河縣馬振扶公社中學初二學生張玉勤,在期末英語考試考卷背后寫:“我是中國人,何必學外文。不會ABC,也當接班人。接好革命班,埋葬帝修反。”次日早晨學生集會時她受到校長批評。7月14號張玉勤跳河自殺。江青看到報導后,說:“我要控訴。”1974年1月中共中央發出74年5號文件,把此事件定性為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復辟典型,該校校長及張玉勤的班主任被逮捕判刑。在這樣的情況下,誰還敢抓外語教學?可是震中卻照樣開出外語課,不受任何影響,這就為學生上高校、出國讀書打下堅實的基礎。今天有不少震中學生在海外工作學習,他們還組織了震澤中學海外校友聯誼會。可見當時張校長這一決策的深遠影響。
也許有人會問非科班出身的張校長如何抓教學工作?張校長有時也隨堂聽課,他有一句名言:“你把我教懂了,這課也就不錯了。”試想一想,校長聽課有誰肯承認自己不懂,他卻坦然老實的承認自己不行。這句名言一語中的,教學就是要把學生教懂。學生不懂,那有什么用?那就是白干。“把學生教懂”這成了震中老師的教學傳統,大家都認認真真、實實在在把學生教懂、教通、教會。這也許是震中教學質量高的一個重要因素。實際上這也是學校工作中一個最關鍵最核心的問題,學校就是要把原來不懂的學生教懂。教學生懂得科學知識,懂得如何做人,懂得如何強身健體,懂得如何感恩孝順,懂得如何愛黨愛國,懂得如何為人民服務。隨便你翻多少新花樣,別出心裁提出多少新口號,學生不懂有什么用?張校長就是用這樣樸素的語言闡述如此深刻的教育思想。想起這些,“教我如何不想她”。
1962年震澤中學被定為蘇州地區重點中學后,蘇州有關領導就把何庚同志從蘇州調到震中任校長,張錫恩同志任書記。何庚同志也是老革命。他1944年20歲時在西北大學外文系讀書,因參加進步社團活動,被學校開除。1945年考入國立社教學院新聞系,1946年學院遷蘇州,他也就來到了蘇州。他在社教學院期間,積極參加學生運動,1948年他參加了共產黨,那時國民黨特務寄了一封附有兩顆子彈的恐嚇信給他,他毫不畏懼,仍然堅持地下斗爭。不久,他就擔任社教學院地下黨支部委員,直至解放。解放后他在市機關和蘇州報社等單位工作,都作出了很大的成績。
何庚在語言學上有家學淵源,他精通音韻、語法、修辭,對語言學和英國文學深有研究,他博覽群書,對中外文學名著,尤其是英國文學如數家珍,是社教學院公認的有才華的學生。何庚同志能閱讀原版的莎士比亞著作,這種水平不要說在中學校長中,即使在大學校長中也不多見。1962年他調震中任校長,他在擔任校長期間,除利用他擅長的英語、中文幫助老師教學外,還積極鉆研物理、化學等課,他一面做領導工作一面堅持自己上課,親做表率。他還經常聽課,看教師實驗,參加教研話動,并與教師一起研究教材,探討教法。他以淵博的知識,豐富的經驗幫助教師,有不少老師都認為:“何校長的意見往往是十分精確和深刻的。”何庚同志在學校中既抓智育,又重視德育、體育。他工作細致,從教室到圖書室、實驗室、體育室都十分清楚。學校的各項工作在他的領導下,既安排得有條不紊,又開展得生動活潑。何庚主張因材施教,合理減輕學生負擔。他既重視基礎知識教學,又要求學生廣泛閱讀,擴大知識面,促進潛能發展。他說:“管卡過多,只能促使智力枯竭;硬灌死記,只能造成心靈創傷。”他的這些教育思想和做法在今天看來,并不過時,仍有很大的現實意義。何庚同志文革后期調盛澤中學工作,那時嚴重的肺氣腫和氣喘病,使他的身體越來越衰弱,可是他仍然堅持工作,最后病逝在工作崗位上,終年只有53歲。想起這些,“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些老同志為教育工作都作出了很大的貢獻。從他們身上我們可以看到“三牛”精神。他們是吃苦耐勞的老黃牛。敢于擔當的拓荒牛,一生為民的孺子牛。正當第39個教師節來臨之時,學習他們的精神,繼承他們的傳統應是題中應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