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親屬后生來,見我枯坐書案邊,兩眼發(fā)呆,一言不發(fā),遂問:“您在想什么?”
答:“在考慮給張曉風寫一封致歉信。”
“您得罪她了?”
“沒有。”
“那您致什么歉?”
“是這樣。張曉風先生,是我繼余光中、王鼎鈞之后,最敬重的臺灣散文作家。因為敬重,就追求完美。是以,看到她作品中一些不應有的瑕疵,就像吃了蒼蠅,心里膩歪得很。”
“這是她的問題呀,是她要向您,以及讀者致歉。”
“不,情況并非如此。”
“您這話什么意思?”
“我給你舉個例子,比如這篇文章吧,”我掀到《“風”比“德”好》,指著其中一段:歐陽修寫了一篇《相州書錦堂記》,是送給朋友韓琦的。韓琦本是相州人,此時又被委以節(jié)度使之官來治相州(相州在河南安陽,就是臺北故宮博物院那些甲骨文出土的地方),書錦堂是指“不衣錦夜行”的意思,這其實是古代士人非常光明美好的夢之實踐。一生一世,身為重臣,安邦定國,身榮名顯,并且終于有了一點金錢,可以在自家后園的土地上加蓋了一間屋子,題名叫書錦堂,并且讓它成為鄉(xiāng)親游憩的地方。他向歐陽修求一篇文章來記錄這件事,歐陽修答應了。當時沒有傳真或電傳,文章寫好后必須付遞。文章既行,歐陽修又后悔了,覺得有兩個句子沒寫好,于是派快騎追回,重新改正才再送去。歐陽修那么急著改的是什么句子呢?原來是開頭的兩句,原文如下:
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xiāng)。
這兩句有什么好改的?它明白通暢,已算是好句,但如果看到改過的句子,便優(yōu)劣立判了: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xiāng)。
除了在聲調上因加了一個仄聲的虛字眼而顯得神完氣足之外,在意義上也有所不同了。如果用白話文來翻譯,二句分別如下:
“做官拜了將相,富貴回到故鄉(xiāng)。”
“做官,做著做著居然做到了將相的地位。回到故鄉(xiāng),而且是帶著一身富貴歸來的。”
相互一對照,便知道千里馳驥只為兩字卻不算白費的道理了。
“這里有嚴重的錯誤。”我說。
后生看不出來。
我告訴他:“‘書錦堂’,應為‘晝錦堂’,晝錦,是從項羽‘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一句化出,強調堂而皇之光明磊落的炫耀。”
“把‘晝’字錯寫成‘書’,這還是作者的問題呀。”
“或是出版社的問題?”
“對,臺灣用繁體字,繁體的晝?yōu)闀儯斌w的書為書,兩字僅相差一畫,我猜,是用電腦將繁體轉化為簡體時,發(fā)生的故障。”
“那是編輯、校對的責任,您頂多提醒一下出版社。”
“這本《張曉風精選集》,是2010年京城某出版社印行的,編選人是一位知名的學者。當初我讀到此文,立刻覺得不對勁,猜想是繁改簡的失誤,心忖如此顯而易見的瑕疵,別人也會發(fā)現(xiàn),再版自然改正。但是昨天,我在書店又看到了此文,是京城另一家出版社不久前的選本,依然把‘晝’印成‘書’。我就有點不自在了。你知道,張教授的散文在內地,尤其在青少年中,十分受歡迎,各種選本、文集鋪天蓋地,我就納悶,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么多的出版環(huán)節(jié),那么多的讀者,如此一個明顯的錯誤,怎么就沒能得到更正?”
“有沒有可能是原稿就錯了呢?”
“絕無可能,這一點,我篤信不疑。當然,張曉風的文章也不是沒有可商榷的地方,比方就說這一段吧,你看:‘文章既行,歐陽修又后悔了,覺得有兩個句子沒寫好,于是派快騎追回,重新改正后才再送出去。’歐陽修快馬追回初稿,重新加以潤飾,文氣更為暢達遒勁,這是不用說的了。但是,你想想看,初稿既然半路追回,就是說,除了歐陽修本人,誰也不曉得他改正的是何處,那么,又哪來初稿和終稿的高下之判?又哪來千古的佳話流傳?因此,我讀過的另一種版本,講歐陽修寫罷《相州晝錦堂記》,派人送給韓琦。數(shù)日后,心血來潮,又動筆修改,再派人將定稿送給韓琦。韓琦于是將兩稿細加比較,感慨真是一字千金,僅僅添加了兩個‘而’字,頓使文章增色三分。我認為這種敘述更合乎情理。”
“韓琦當時是在相州嗎?”
“不,韓琦建晝錦堂時是在相州,歐陽修寫這篇文章時,他已回到開封,與歐陽修同居一城,所以,兩人府邸不會隔得太遠,文章一付遞,須臾就到韓琦手里,不存在快馬追回了。”
“嗯,聽您一說,我同意后一種敘述更合乎情理。回到這篇散文,我也覺得張曉風不會發(fā)生‘晝’‘書’不分的低級失誤。那么,您是想代表出版社向她致歉了。”
“我有資格代表出版社么?!”
“是沒資格。”
“我只能代表自己。我在猶豫,在糾結,是僅僅向張曉風道歉呢,還是轉向歐陽修、韓琦道歉,或是向中國傳統(tǒng)文化道歉。”
未等后生回過神,我接著說:“這種馬虎,這種匪夷所思,莫名其妙,豈僅是出版行業(yè),在食品、藥品、日用品等領域也比比皆是,層出不窮。因此,老實說,我不知該由誰又向誰道歉。”(卞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