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潯文化,源遠流長
□ 楊柳
說到江南古鎮,南潯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因為在南潯的骨血中,千百年流淌著一種文化,一種只屬于自己的南潯文化。
如果把南潯文化比喻成一座巍峨的大廈,那么構筑大廈的每一塊石頭都無比堅硬,在歲月的長河中愈來愈煥發出自己的品性和靈光。
南潯文化是一種通達四方、掛帆千里的運河文化
何為水鄉?鄉在水邊,鄉在水上,鄉依水,水依鄉。南潯因水而美,平添了幾分秀氣;南潯因水而韌,天生帶著水滴石穿的耐力。
從某個角度也許可以說,南潯的歷史就是荻塘(原名,又名頔塘)的歷史。筑堤成塘,疏通加固,拓寬延伸,它的功能和作用日益拓展。從最初的“障西來諸水之橫流,導往來之通道,旁溉田千頃”,到享有“東方小萊茵河”的美譽,開啟南潯“繁華富裕壓蘇杭”的時代。頔塘在民國時期曾有過一次大修,南潯人作出了重大貢獻,其中一半款項為南潯人捐贈。竣工后特建造碑亭以資紀念。碑亭前柱刻有對聯,“頔與荻同音,一字特因遺愛易;塘由唐始筑,千年又慶巨工成”。
可以想象當時的場景,南潯人一定充滿了驕傲,在他們手中完成了一件千古偉業。每一個南潯人也必定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其中了。興修水利是一項工程,也是一種文化,人的技能、情感、精神都融入其中。完成了一項工程,也就完成了一種文化的延伸和再造。
頔塘的風帆讓一代代南潯人的視野、心胸、抱負超越了腳下的土地;大運河的波濤讓南潯人一次次的出發充滿了自信和動力。
南潯文化是一種耕讀傳家、化成風尚的詩書文化
《易·恒》:“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漢書·賈誼傳》:“故化成俗定,則為人臣者主而忘身,國而忘家,公而忘私”。家有家風,鎮有鎮風,彌散四面,百年方成。
書藏南潯。嘉業堂藏書樓讓南潯的水土厚重了很多。這座近代中國最大的藏書樓,坐落在絲商絲棧云集的水鄉古鎮上,既別具一格,又理所當然。“四象”之首劉家第三代的劉承干,把一個經商聞名的大家族轉變成一個文化型的大家族也不足為怪,因為他是南潯人的后代。抗日戰爭初期,小鎮大火,嘉業堂因四面環水而幸免于難。因為在南潯,書有超越一切的生命力。
南潯的書卷氣緣由一種文化崇拜,它不張揚,卻在血脈中深藏,又像經久不息的河流,從一家一戶門前流過。據宋、明、清三朝統計,南潯籍進士有41人。南宋至民國,在全國有影響的潯籍專家、學者有80多人。清300年,南潯出學者450人,著作1200種。江南六古鎮,南潯獨占鰲頭。
在張靜江故居“尊德堂”有一副抱柱聯,“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天下第一好事還是讀書”。“積德”和“讀書”四字,可以覆蓋南潯乃至整個江南的商賈名流、文人學士的心智探求和理性嬗變過程。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魂魄,世世代代的南潯人才有了走自己的路的勇氣和底氣。
南潯文化是一種事思以敬、精益求精的技藝文化
是水的靈氣滋養,南潯一代代能工巧匠以勤勞、智慧培育出一朵朵絢爛的花朵,開放在人類文明的大花園中。
輯里湖絲光耀首屆世界博覽會,與蠶種及工藝的不斷創新緊密相關。在工藝上,蠶農總結出了“制絲八法”,繅出的細絲既“細、圓、勻、堅”,又“白、凈、柔、韌”。輯里湖絲在清中葉后經歷了兩次優化改良,從“輯里湖絲”到“輯里絲經”,再到“輯里干絲”,在技藝的不斷改進、創新中,南潯人一次次在人類追求高貴、舒適的進程中打上自己的烙印。
文房四寶,湖筆為首。雖然湖筆起源較早,但湖筆聞名于世當是在元代。元代湖筆制作精湛,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工藝水平。當年在歸安善璉,以馮應科、陸文寶為代表的一大批制筆巧匠,制作出了一支支筆鋒堅韌、渾圓飽滿、修削整齊的湖筆,形成了“銳、齊、圓、健”的筆之“四德”,其祖傳技藝一直流傳至今。
湖絲、湖筆作為最典型的技藝文化的代表傲然于世,離不開南潯這塊土地世世代代蘊藏著的一種工匠精神。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執著專注,追求卓越。從輯里湖絲的“制絲八法”到湖筆制作的“四德”,南潯人就是在技術技藝的創新中探尋一種文化,就是在精益求精的創造中光大一種文化。
南潯文化是一種古今輝映、中西兼容的建筑文化
一位建筑大師說過,從事建筑活動,“在我看來,以什么態度去做永遠比用什么方法去做重要得多”。當然,我們現在已經無法去猜度當年南潯鎮上的“四象八牛”和他們的后代在建筑小蓮莊、嘉業堂、懿德堂時的心思和情感,但他們留給我們的絕不只是一幢幢建筑物,而是一種態度,一種觀念,一種價值評判。
南潯園林是中國近代園林薈萃之地,不僅承襲傳統文人園林手法、意境,容收藏、雅集與園林于一體,而且還汲取西方文化元素,形成中西材料、造型、審美等雜糅的特色。龐氏宜園追求天人合一的意境,張氏適園藏書適志,留園村野閑趣,小蓮莊更是抵達詩書畫意完美融合的境界。難怪在當下的建筑界業內也有這樣的觀點——今天的建筑師不堪勝任園林這一詩意的建造,因為與情趣相比,建造技術要次要得多。
這大概是任何一座古鎮都不具有的——以“四象八牛”為代表的潯商群體在南潯的建筑中增加的西方色彩和元素。懿德堂以其內蘊、內斂、舒放而不張揚的蓄勢理念,將傳統的江南廳堂與浪漫的歐式建筑一起蘊藏在高高的風火墻內,不動聲色地讓兩個世界和平相處。只有在南潯,把古今中外的建筑特點作為一種獨特的物質積淀方式,實現了一種文化的話語轉型。
從新、趨新,從社會進化論的角度而言,本無可厚非,但從新、趨新中能不失傳統之韻調,不棄文化之本位,則非有見識者不能為。
南潯文化是一種勇于開新、重利尚義的潯商文化
“富可敵國”一詞可以是比喻,可以是夸張,但它把“富”的邊界延伸至最大化是無可置疑的。而南潯曾經做到過,以彈丸之地驕傲地對視天下王土。“四象八牛七十二墩狗”的財富總額約為8000萬兩白銀,而19世紀90年代,大清帝國一年的財政收入也不過7000萬兩白銀。
對南潯人而言,當年的上海灘完完全全是另一個世界,一點都不亞于當代版的“北京人在紐約”。但是,以劉鏞為代表的一代潯商面對這個新世界,走出了一條“闖蕩—立足—威震—傲視”的開拓者之路。這得益于他們膽識過人、精明強干、多謀善斷的品質。潯商以生絲發家,又逐漸轉向鹽業、地產、典當、船運、電力、金融、鐵路、茶葉等領域。在相當長一段時間,用“勇立潮頭”來形容潯商的地位和氣質也不為過。直至當代改革開放中南潯人的上佳表現,依稀還能尋見當年潯商矯健的身影。
后人總結“四象”之首劉家興旺的原因:一機遇,二恒心,三誠信,四勤勞。其實何止劉家,潯商群體昂首挺立的基石也不外乎這幾條。誠信為本,樂善好施,潯商讓南潯這個商貿重鎮在中國儒商行走的道路上,實實在在踏出了一串自己的腳印。
國內有學者提出,潯商在近代社會變遷路徑上的一個突出現象,便是儒學化的價值選擇。這一特點與徽商、晉商、甬商相比,顯現得更為明顯。難怪在潯商集團的后人中涌現了一批有影響的學術文化人物。連潯商集團都帶著如此濃厚的文化氣息,任何一位研究者在定義南潯時,如果遺忘了“文化重鎮”四個字,必定與精準一詞差之千里。
當代南潯,人文經濟的土壤何其深厚,因為數百年前已經夯實了第一鍬土。
南潯文化是一種功成華夏、恩澤故里的名人文化
“得諸社會,還諸社會”,是“四象”之一顧家的家風。這是一道何等強勁的風啊!它從南潯出發,讓走向華夏大地的近萬名學子感受到了家鄉的深情厚誼。
何止顧家,當年潯商回饋社會的義舉著實讓人感嘆。就以辦學為例,先后有潯溪書院、明理學塾、潯溪公學、潯溪小學、正蒙學塾、潯溪女校、第一女中、第二女中、教育普及社、儒嫠小學、絲業小學、南潯中學、南潯國學講習所。還有哪一個鎮舉辦過如此眾多的教育機構?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詩書傳家也就順理成章了。
古今中外,植根南潯、光耀華夏的名人、才俊不勝枚舉。政治舞臺上揮灑才智、報效國家者有之,舉世矚目、影響深遠的文化大家有之,學識精湛、獨樹一幟的科教精英有之。這些層出不窮的一代又一代“潯賢”,無論挽救民族危亡、振興國家的抱負,還是堅韌不拔、殫精竭慮的意志品質,都反哺著桑梓的無數后人。
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很少有人不知道《哥德巴赫猜想》,當代喜歡閱讀的人很少有人不知道《瓦爾登湖》。前者是徐遲創作的報告文學,后者是徐遲翻譯的被公認為梭羅代表作的最好譯本。如果徐遲不是出生在南潯,如果他不是一生對水晶晶的家鄉一往情深,他還能做到嗎?這位南潯人的杰出后代,他回饋桑梓已經超越了家鄉故土,而是華夏大地。這是南潯的驕傲,更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南潯文化是一種尊重自然、天人和諧的魚桑文化
我們的祖先真是具有大智慧,只需要四個字——天人合一,就把一切都講明白了。也就是人與人以外的萬物和諧共生,和則兩利,斗則俱傷。
在南潯菱湖,千百年來先民們為我國保留了最完整的傳統生態農業——桑基魚塘。基上種桑、桑葉喂蠶、蠶沙養魚、魚糞肥塘、塘泥肥桑,各個生物鏈之間相互作用,形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工生態系統。星羅棋布的盈盈水塘,讓一代代養魚人在對水的研究中形成了水鄉文化的大智慧,在對水的情感積淀中理解了人與自然的大美大愛。
上蒼給了太湖南岸一汪清水,這是自然選擇的結果,也是水系保護的結果。蠶桑區最后落在四府交界區,落在湖州地區,與這里的水有密切關系。輯里湖絲聲名遠揚離不開這里的一方好水。清初唐甄在《潛書》里說:蠶桑集中在太湖南岸,“北不逾淞,南不逾浙,西不逾湖,東不至海,不過方千里”。這里的祖祖輩輩依傍水、開發水、利用水、保護水,造福千秋萬代,才有了今天的絲綢之府、魚米之鄉。
水鄉人理解的“天人合一”,大概首先是人水合一吧。水給予人環境和生活,給予人情感和靈魂;人適應水,尊重水,豐富和美化水。行走在江南水鄉小鎮,隨處可見與水相伴的水巷、小橋、駁岸、踏渡、碼頭、石板路、水墻門、過街樓等等建筑。水的世界和人的世界在天地間如同一對戀人,相依相伴,永不分離。
天下在河上,自然即人間。
南潯文化是一種睦和重禮、求美樂活的民俗文化
民俗最早只是人們為表達情感而自覺、不自覺地創造出來的一種貼切身心、生活的文化樣式。最初的民俗是簡單而隨意的,漸漸地它們的特定內涵被固化下來,成為反映地區或民族的社會習慣、文化信仰、道德倫理的一個重要表現形式。
南潯“土膏沃饒,風俗淳秀”,民性善良柔順,在稻作文化、蠶桑文化的大背景下,在生產、生活、歲時、禮儀的叢林中,結出了一串串豐碩的果子。
因為蠶花節,春天才是含山的春天。創立這個節日也不是偶然的。那時在含山地區不僅農人、織工、絲綢商人從事蠶桑事業,而且含山人民祖祖輩輩都是靠蠶桑生產生活。蠶花節讓大家在時間、空間上得以有機會相聚,加深了地區民眾的聯系,滿足了蠶農的精神文化需要。蠶花節凝聚著底層民眾的情感,釋放著他們對生活的期盼和愿景。
南潯招待貴客的“三道茶”,第一道甜糯軟香,第二道咸中帶甜,第三道清雅爽口,既體現了主人的精心周到,又讓人間百味融于杯中。
“定勝糕”歷史悠久。相傳宋代岳飛抗金,老百姓鼎力支持,為祈盼他們勝利歸來,就特制了一種糕點——定勝糕。千言萬語盡在一塊糕中。如今,這飽含深情的美食被用于建房、喬遷、饋贈親友的禮品中,小中見大,禮輕情重。
我們無不生活在民俗文化中,它告訴我們從哪里來,也告訴我們可以去往何處。
當下,民俗文化這雙巨大的翅膀扇動的風越來越大,我們對它寄予的期望也越來越厚重。我們人類總是行進在追尋真善美的路途中,民俗文化必定是我們豐富其內涵的風向儀和內燃機。
南潯之美,美在形態,更美在精神。正是因為它以一種文化的樣式出現在我們面前,尤顯珍貴;也只有以文化成長的特性來認識它、呵護它、培育它,我們的工作才更加崇高,更加光榮。
(作者為南潯文化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