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視層面之多元。石濤的創作以奇制勝,畫境圓融高華、瑰奇幽邃,風格的形成,原因是多方面的,最重要的一點是技法精湛,語言豐富,從禪悟的修煉中獲得了靈澈智慧,能將文史哲、詩書畫打通,跨界學養觸發了他的天機。作家對石濤作了不同角度的深度透視,展示了廣闊的文化視野。全書對石濤不同時期的代表性畫作從筆墨語言與風格意境作了深度透視,強調綜合修養對繪畫創作的重要作用,繪畫以詩意為魂。石濤16歲時創作的《山水人物花卉冊》,畫境清雅,風格鮮明。所繪兩株水仙,散發著冰清玉潔的氣質,寄寓宋代遺民畫家趙孟堅式的國破家亡的象征意蘊。畫面描寫浩渺江波上的一葉扁舟,舟首端坐一和尚,正在捧讀《離騷》,似將畫家之悲苦身世寄寓其中。讀其黃山系列代表作之一《山水清音圖》,構思獨特,寄意幽微,黃山之雄奇、之壯美、之峭拔、之靈秀皆在個性化之“感覺”中顯形出神,充溢于筆墨畦徑之表,拓展出廣闊的聯想空間。《金陵往事》之十一《采石磯》為石濤絕筆之作,主體意象占畫面的三分之一空間,右面用重墨行楷題寫七律一首。主體意象之江岸觀景臺立有一亭,隱然見到李白衣冠冢,遠山只用極淡的墨線略寫幾筆,令人感到滔滔江水流往當涂天門山,正朝采石磯滾滾而來,這種畫法體現高度的抽象性,體現風格之簡約、博雅、前衛,彰顯石濤“畫不違其心之用”的超前意識。
石濤的畫作以儒釋道哲學為內核,以書為骨,以詩為魂,圓融瑰奇,空靈高華。石濤是大詩人,畫作多為即興題詩,多為畫龍點睛之筆,詩與畫和諧統一。《山水人物花卉冊》中所題屈原讀《離騷》一詩:“落木寒生秋氣高,蕩波小艇讀離騷。夜深還向山中去,孤鶴遼天松響濤。”此詩寫出了畫境的空靈感、幽寂感,文辭清雅,意境開闊,讓人聯想到屈原的愛國精神、孤忠意志,這與當時異族統治、明室凋零的社會現實應有內在的聯系,令人聯想到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之境界。《寫種松圖小照》創作于康熙十三年(1674)十一月,石濤時年32歲。自畫像中的主人一手扶膝,一手持長竹竿,雙腿自然前伸,雙臂下垂,從容倚石而坐,眉棱英發,隆準堅挺,雙目炯炯有神,透顯出幾分明睿堅毅;那一頭微微蓄起的黑發,與自然翹起的嘴角漾動著微笑,顯示人物情緒的歡悅與自信。整個畫面和諧無間,觸發讀者豐富的聯想,畫面題詩:“雙幢垂冷澗,黃蘗古遺蹤。火劫千間廈,煙荒四壁峰。夜來曾入定,歲久或聞鐘。且自偕兄隱,棲棲學種松。”詩作描寫禪林生活的某一瞬間,從“火劫”“荒煙”等意象中隱喻畫家的苦難身世,而通過“入定”“聽鐘”“種松”等細節描寫,可感知畫家努力尋求精神的解脫,詩畫交融,渾化為一。
石濤之書與畫,異聲而齊響,異翮而同飛。石濤的隸書渾樸高古,蒼潤厚拙;行書波磔飛舞,飄逸靈動;草書頗得蒼茫雄奇之勢,又饒活潑靈動之致。書法語言的豐富、技法的精湛、線條墨彩之清純與整個畫境有機統一。石濤認為唐人重法,失去了魏晉人的天然之趣,隋人智永寫真草《千字文》800多本,篤勤匪怠,奮勉過人,而覺精熟過人,惜無奇態,缺少禪機所湛發的活筆,認為書法高境的營構,整體感悟比運腕更神奇的是心性、是感悟、是靈覺。在第八章《書畫為緣結契為友,巨制遭竊失樂三年》中記有高詠、施愚山、孫卓、吳肅公、梅清等人的論書之言,暗示了石濤對以“二王”為代表的帖系書風的深度理解:晉人心無掛礙,隨意點染,風神萬種,美妙絕倫,為后世提供了一種混沌初開、帶著雨露陽光的原生美態。石濤的書法,注重心靈的書寫,用筆變化多端,不可端倪,往往中鋒、側鋒并用,神來之筆與誤筆甚至“敗筆”共存,最大程度地釋放生命的潛在能量,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石濤的書法與他的“一畫”論相表理,體現有法無法、無法有法、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的美學理想。
語言風格之博雅。石濤是中國繪畫史上最卓越的博學大師之一,作者對石濤形象之刻畫,瑰奇藝境之描寫,學術專著之研究,向讀者打開了一扇文化大門,這是作家博雅的語言風格之體現,作者是當代罕見的博學大家、藝術家。此書的語言體現很強的專業性,又體現小說這一體裁的語言風格,博雅為其主要特征。《聽泉圖》既狀繪山水,又描寫音樂,將視覺與聽覺之審美打通,朗現瑰奇的藝術意境。作家指出:“石濤的卓犖之處在于他的生命太豐盈、太充沛、大靈透了”,“在石濤筆下,崇崗峻嶺直聳云天,清泉碧溪直瀉谷底,而石濤的一片匠心,全在越過英石細沙的泉水及流經花汀碧潭的清溪等物象上凝結,通過強化其‘流動感’這一富于包孕性的片刻,來完成由視覺語言向聽覺的轉換,使人如禪之有‘機’而待‘參’然。”而畫中的題詩更妙:“斷岸遙山翠影漫,冥鴻飛去楚天寬。何年結屋松林下,坐聽泉水六月寒。”斷岸遙山,飛鴻飄緲,泉水潺潺,聯覺意象拓展出廣闊豐美之想象空間,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出于言外。
石濤還是杰出的園林設計家,園林之美為跨界藝術之體現。石濤在許園說法一段談到了園林建造與審美的問題,提出建設園林的幾個原則:雅、新、體宜、借。“所謂‘借’是借景,講究‘景到隨機’‘極目所至,俗則屏之,嘉則收之,或因材致用,或用地制宜,最終達到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總體效果。”園林雖為人工建造,而著意追求渾然天成之韻致,體現崇尚自然、師法自然、天人合一之造園理念。論及雕塑中的佛教造像,作者指出依其不同生命層次而大致分為佛陀、菩薩、明王、羅漢、諸天五類。由于佛陀造像廣大及無量諸佛,體現佛教最根本的覺悟觀與宇宙觀。南傳佛教只供奉釋尊,漢傳佛教除釋尊外,還供奉西方極樂凈土的阿彌陀佛,東方琉璃凈土的藥師如來等,而密教則更有五方佛。佛陀是自覺覺他、覺行圓滿的生命,菩薩雖自覺覺他,尚未覺行圓滿,所謂菩薩,意即“覺有情”,此為佛心慈悲之體現。由此窺見作家對佛教文化的造詣之深。
山水
《石濤傳》為文學色彩濃厚的藝術家評傳,運用多種表達手法塑造了具有典型性格的人物形象,展示了那個時代廣闊的社會背景,尤其通過佛教美學思想的深度闡釋,論述了禪趣與書畫藝術意境的內在聯系。全書對自然環境、心理活動、藝術審美多有詩化的描寫,如石濤被誣告陷入鐵窗時,環境描寫反襯了人物的堅毅性格:“當寒風帶著冬夜特有的凄厲從小窗吹進時,身擁袈裟的石濤,覺得黑夜無邊無際,漫無盡頭。”“瞻望前路,生死未卜,一種空茫無寄的意緒油然而生,一夜難眠,輾轉反側,愈覺時光難挨,他索性什么也不去想,只讓自己徹底屈從于睡魔。”心理描寫表達了石濤發憤著書、以藝言志的頑強意志:“不由得想起歷史上那些身遭縲紲之災的先賢,如周文王在囚于羑里的監禁中演出《周易》,司馬遷在圜墻中撰寫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作《漢書》的班固死于獄中,作《兵法》的孫子被臏去雙腳,再說那位有著‘詞’圣之譽的李后主,其騰譽千古的不朽詞作不也是在幽禁中完成的嗎?”石濤與靈珠聽雪的一段景物描寫靜謐幽雅:“竹上的積雪越多,雪聲也就越重。細小的雪比大片的雪落勢快,聲音也較輕。隨著風聲與竹葉相互摩挲,還能聽出雪聲的輕重緩急,有如玉簫悠然。如有旋風驟然吹來,便會把雪的身子吹斜了。由于積雪愈來愈厚,會不斷傳來斷竹的啪啪之聲,雪團轟然墜地,散成碎片,卻又如檀板驚夢,讓人陡覺寒氣驟增。”筆致細膩,以有聲反襯無聲,寫出人物孑然一身的孤寂之感與晶瑩禪心。
此書對師造化、師心源和藝術審美的描寫饒多詩化特色,如游黃山有獨到發現,暗示外師造化對觸發天機之重要性:“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一個生命的消亡而顯得空寂,也不會因為眾多生命的加入而變得擁塞,也許是上蒼不經意的安排與創化,黃山上的種種物象各顯其姿,各盡其美,卻又彼此回護與應和,它們用聲音、用目光、用形體、用氣息、用色彩,共同完成一種浩浩蕩蕩的盛大演出。如果只將目光停留在局部的欣賞,便很難領略黃山的大美所在!”描寫各類藝術審美之通感,引用陳繼儒的一段文字啟人心智:“香令人幽,酒令人遠,茶令人爽,石令人雋,琴令人寂,竹令人冷,月令人孤,棋令人閑,杖令人輕,水令人空,雪令人曠,劍令人悲,蒲團令人枯,花令人韻,金石鼎彝令人古。”
石濤與八大山人聯手創作《蘭竹石圖》,這是兩位大師心靈交融的天籟之作,作家對創作情景的描寫細膩傳神:“只見他運筆如刀斫斧截,快利無雙。那蘭葉筆筆皆中鋒自上而下,堅挺婀娜兼之,妙在超脫了表層膚象而直從于心,益覺通體皆靈;俄頃,半幅大寫意的蘭花便躍然紙上,那皭然不滓的清絕筆墨,運轉回環、沖波逆折的神奇腕力,那知雄守雌、知白守黑而無處不可、無處不適的絕妙構圖,皆生發出一種不可言說之美,使得那生于深谷的幽蘭,更顯幽峭冷逸、清雅大氣。”“石濤筆下的竹,乃峭崖絕壁上的青竹,油然透出一股不可壓抑的清高和孤傲,那片片竹葉,用筆輕舉而飄逸,如天際白云,泠然從風自成卷舒,極才人之能事矣。”兩位大師聯手創作是真實的,而創作情景、藝術意境的描寫為作家的感悟所發。
《石濤傳》為一部藝術家的評傳,同時又是一部演義性質的章回體小說,精華文化的百科全書,深刻真實地塑造了石濤這位偉大藝術家的形象,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文化的大門。劉海粟說:“觀石濤之《畫語錄》,在三百年前,其思想與今世所謂后期印象派、表現派者竟完全契合,而陳義之高過之。”吳冠中說:“石濤是世界美術發展史上的一顆冠頂明珠。”品讀此書,讓我們認識到古人對藝術創作與理論探索達到了怎樣的高度。范曾先生認為高境界的中國繪畫創作應遵守三條原則:哲學的、詩意的、書法的,這與石濤的創作與理論大體相通。自魏晉以來,華夏藝術以儒釋道哲學為內核、以詩意為精魂、以獨特語言為物化形式傳承文化、抒發情感、表達思想,舍此縱施庖丁之技,依舊空洞蒼白。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不臨深壑,不知地之厚。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不深入研究不能感知,更難取法和超越。藝術創作不能搞一目之羅,技法精湛、學養淵深、天機流淌,才能創造根植傳統、時代感強烈、個性鮮明的高境界藝術。我們取法古人先要了解古人,弘揚精華文化必須付出移山心力。
最近以來,書畫界的某些先生動輒以“超越古人”自許,這種勇氣可嘉,而應明白真正超越多么艱難。藝術創作進入高境,不僅僅是技法之精湛,語言之豐富,而應該是精湛技法與文史哲、詩書畫綜合修養的藝術表達。技法要上,綜合修養也要上,二者統一方有湛發天機之可能,師傳統、師造化、師心源是統一的。深度解讀石濤對我們推進新時代藝術的發展繁榮極有啟迪意義。細讀《石濤傳》,既為我們打開了一扇文化的大門,更對廣大藝術家攀登高峰多有導向作用。此書的確值得一讀。
(作者系湘潭大學教授、榮寶齋沈鵬詩書研究會理事、中國李白研究會會員,《中華文化之歌》《沈鵬詩書研究》《抱沖詩藝研究》《林凡評傳》《求索何辭遠~張海書藝探幽》《言恭達書藝研究》《周俊杰書藝研究》之作者,著名詩書畫美評家、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