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傅益瑤是我國著名中國畫家、“新金陵畫派”主要創始人傅抱石先生的三女兒,她的青少年時代即是在她父親傅抱石先生身邊度過的,耳聞目睹或親身經歷了傅抱石先生晚年的繪畫創作、家庭生活和社會活動。我們在她寓所進行了專題采訪,請她對傅抱石先生的家庭生活、中國畫創作、社會交游、愛好等相關問題進行回憶,以顯現一代中國畫名家特有的藝術風貌,展示出其獨特深邃的內心精神世界。此為有關傅抱石中國畫的創作方法、原則和規律的采訪內容,有不少具體事例、歷史細節均為首次披露。
傅抱石作畫
趙為趙啟斌
莊為莊天明
傅為傅益瑤
莊:剛才講到這個《新芥子園》,這個蠻有意思的。
傅:是的,這個東西真的可以做。因為我爸爸一直講很多人歧視《芥子園》,特別是畫西洋畫的,他們把《芥子園》看作是幼兒園的通俗本。從《芥子園》里面抽取的規律精髓,很聰明。李漁本來就是一個大眾文化與精英文化的結合,我對李漁很喜歡。做衣服要剪裁,一刀下去剪壞了,再怎么縫的好,再怎么繡的好都沒用,畫也是這樣。《芥子園》就是先讓人曉得中國畫里面是什么規矩。就像到廟里,總要先曉得拜哪個地方,先要在哪里插香,不能插香插到門檻上。所以平山郁夫對于中國畫的筆墨線條感動的要死,日本學生雖然沒有這一套《芥子園》,但他們那個時候比我們的技術先進,他們到敦煌去,照出照片來。那時候最高級的日本出版公司會把它做成原作一樣大的照片。但是學生怎么畫呢,拿張紙在上頭,邊看邊比對著,一下下的畫,準確倒是很準確,但是非常難看。平山郁夫告訴我,這條線條一定要一根線過來,雖然他的線條不像咱們中國人、不像我爸爸那么灑脫,但是它也是非常非常實在的,一根線過來。但是學生沒有一個人能那么畫,都是掀開紙邊一點點的涂。那個東西啊,放遠看,像一根線,其實在放大鏡下看,里面全是點點斷裂之類,全是些亂草一樣的東西連在一起。所以你們就發現,這個神啊很有道理。空海寫的字和現代人寫的字,拿上萬倍的電子顯微鏡看,用納米技術去研究,放在顯微鏡下,他的每個字的粒子的排列都是整齊的,現代人寫的是亂七八糟的。和音樂一樣,有了規律就是音樂,沒有規律就變成了噪音。所以我感覺我爸爸的整個人生,都是有規律的。“逍遙游”不是亂七八糟的,“逍遙游”是非常有規律的。
趙:平山郁夫先生講究線條,為什么空海的線條排列的那么密、整齊?我們古代也談到,那叫精、氣、神。
趙:自然有一個氣場。如果文化修養很高,自然有一種先天的氣場。還有一種是后天的氣場。傅山的線條之中,就有一種生命的精氣,這種氣確實不可遏止。有一次他的朋友請他去寫字,晚上他就在那寫,激動癲狂至極,他的朋友以為他病了就去抱他,傅山停下來,激情沒有了,書興沒有了,就寫不下去了。
傅:你這個講的太對了。張旭就不談了,梁楷也是解衣磅礴的人,還有徐渭。我爸爸講小品趣聞的時候都會講到傅山,但是我們社會上知道傅山的很少,像是你今天講到的這個別人很少聽得到。傅山沒有那些名頭、彩頭。我爸爸給我看過一張傅山的畫,“馬一角”啊,一角自由了以后,造成心理上的大自由,日本人特別喜歡。實際上傅山在這個大自由上又得到了一個自由。馬遠、夏圭他們用筆不自由,他們在構思上有一個自由,追求一個自由空間。傅山是點化,不自由他就不去。這些東西都是當時爸爸給我說的,其實我是不讀書的人,不太喜歡研究。好就好在不管碰到什么,都會和爸爸說的東西有接觸,所以他就變成了我后來學習的領路人啦。
傅抱石《黃河清》
趙:傅抱石先生的出現不是沒有原因的。你看他這一幅畫,同樣的去看一個東西,本來覺得空間也不高,也不大。但在他的筆下,紙也不大,一點點,可一出來,馬上就感覺生氣勃勃,萬象奔騰,東西都出來了。
傅:郭沫若說他家里最喜歡掛傅抱石的畫,最不喜歡掛潘天壽的畫。潘天壽紙大天地小,那么大一張紙,就一塊石頭。傅抱石是紙小天地大。
趙:談到精、氣、神,我很有感觸。
傅:精、氣、神講起來就像道教,講起來完全就是一個胡說,誰都可以。但是真的東西實在是真的。
趙:是。歷史上有一個李廣射虎的故事,夜里帶將士去巡邏,看到遠處一老虎趴在地上,大家馬上就驚亂起來,因為當時老虎要傷人的。李廣想都沒想,馬上一箭就射出去了。第二天去看,箭直接射進石頭里一截。李廣說我有這么大的神力嗎?他又試驗,就射不進去了。
傅:我爸爸講過一個百步穿楊的故事。一個學生跟著一個老師學拉弓射箭,但怎么也射不準。老師說你不要動,就看樹上的那一個蒼蠅,當看的蒼蠅像一個鳥大的時候你就能射了。這個覺得好像李廣射虎的故事,但是精神集中到一定程度了以后,確實你的眼睛你的視力完全不同。
趙:就是精、氣、神。牛頭宗法融在一個地方修行,四祖道宣去看他。他修行的地方荒無人煙,只有虎狼蹤跡。道宣問法融說,這個地方你怕不怕,法融回答說,道人怎么會怕這些。道宣則說,我怕。拿起一支筆,寫了一個佛字,法融修行幾十年了,看到道宣寫的“佛”字,驚悚不已。
傅:所以有人說筆墨不是東西,實在很傷人。我出國之前,李小山說中國畫是要隨著封建時代被埋葬才行。當時好多人響應,而且理由頭頭是道,說宋朝的人已經爬到山頂上了,我們怎么可能再爬到山頂上再往下走呢,我們必須打一條地道過去。這個地道好打嗎?幸虧我爸爸不活著,活著要把他罵死。
傅抱石《回憶布拉格》(1962年)
趙:傅抱石先生畫畫的時候常給你講什么?
傅:我爸爸畫畫的時候不講話,畫完了會講話。我爸爸最好的一點,他不把你打發掉,不把你當成外人。所以為什么我現在在日本比較熟悉很多環境,都是當時講的。在日本的時候,他開始用山馬牌筆。這支筆就是山馬牌筆,一支山馬牌筆是什么樣子,是什么狀態,什么價錢?!后來他托香港人去買,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當時托人去買。香港人跟他要畫,他就跟他要筆,說不要給我錢,最好是給大姐買藥,買鳩居堂的山馬筆。現在我看當年我爸爸給我看的一批山馬,比現在的不曉得好到哪里去。現在的山馬筆簡直一塌糊涂,什么店里都做山馬筆,中國店里也有做山馬筆的。當年我爸爸給我山馬筆,這么長的鋒。他告訴我說,在馬尾的那個地方,我后來才曉得做毛筆是怎么做的。從前毛筆是一張皮子給你,不像現在。日本現在做不了筆的原因,是全部給你打成鬃毛包。但是實際上動物身上的毛,完全不一樣,比如說狼毫,一定要在黃鼠狼的背后這個地方有幾根尖毛。用這幾根毛做出來的筆,永遠都不會壞。可是現在都剪掉了,都打成一片,你說怎么可能做起來。所以我爸爸說馬尾巴那幾根是風吹馬尾千條線啊。就是說這個地方的線最長,這個毛就不對了,而且用幾層,要怎么扎。這都是我爸爸畫完畫抽根煙跟我講的,要不然我怎么曉得這些事情。
傅:我爸爸畫畫用的那個筆真個是十年都不換,哪個筆都很好。
趙:不換筆。
傅:他的筆都是很好的。我爸爸說“筆一定要洗干凈它,從根子上洗干凈”。我爸爸只有兩樣東西完全是自己做的,就是自己的筆,自己的硯臺,一定自己洗,從來沒有叫人洗。你說叫我洗個盆子,我都覺得挺得寵的。他說“毛筆只要一天不洗,一只毛筆只有一天的命,你要是處理好的話,可以跟你一輩子還不止”。后來我就看到他在筆上一個勁地切,不是筆頭膠水不牢掉下來了嗎,他把竹筒切出兩個小洞來,穿根繩子自己掛起來,所以筆一定要掛。
莊:毛筆要自己洗,最好要洗干以后,自己掛起來。
趙:很愛惜自己的筆。
傅:對。所以叫做“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這也是我爸爸跟我說的。
1961年傅抱石在東北寫生時作畫
傅:一丈八的畫,我爸爸三十分鐘竟然就畫完。我站在旁邊看,然后他就坐下來開始抽煙。我說,“爸爸,這個畫完了?”他說,“不叫畫完,但是叫做一氣呵成了”。我問他下面要干什么,他說,“下面我就要看了,我要看出畫來才行啊,下面要加”。他對我說,“會加才叫會畫,不會加不會畫”,當時我完全不懂這句話。會加不是拿起筆來在上面亂加,而是最后看、看、看,看哪個地方有什么東西。他說,“好多人說過的‘細畫粗收拾’是不對的,‘細畫粗收拾’很容易走熟路,要‘粗畫細收拾’”,這個絕對沒有錯,我印象太深了。他在那抽煙,抽了三根煙也不畫畫,他說今天就到這了,拿個煙就走了。
傅:畫畫,我爸爸在每一件上都絕對不受人控制。我爸爸老講,“每一張畫,一看就必須要筆筆有來路。這一筆是沈周的,這一筆是王思谷的,這一筆是李成的。實際上已經沒有來路了,它雖然有出處,但是又沒有來路。來路要從自然走來,必須把心里領會到的傳統的東西,跟大自然的東西結合起來,才是自己的至境”。在這個時候,他的計劃怎么深沉,他從來不去跟別人談,這個倒是大家揣摩的地方。
莊:這個是研究的一半,有來頭,他的有來頭包括更多。
傅:他每一個來頭都非常清楚。我爸爸老講“賦胸中之丘壑”,還有一個是“賢古人之己法”。
傅:有一天,看到爸爸氣的要命。我記得我爸爸畫過一副《黃河清》,有好多好多大鐵桿,大鐵線,那幾根線人人都說是千年不壞的鐵線,那種線條只有現在的工業城市才能見到。結果我哥哥跑過來說什么,大鋼架不合透視。我爸爸氣的要命,什么叫透視,畫里面的透視和你眼睛看到的透視不一樣,一定要拿個什么架子!他說“以前兩個人出去一起玩,也沒有照相機”。
趙:取景框?
傅:一個拿著取景框。他說,“等到你看到東西,實際上你把所有的東西都丟掉了”。當時我就記得爸爸說過一句非常了不起的話,他說實際上藝術是在一個大的真實里,允許有一個小的謊言,不是說一定要每樣都真實。我記得爸爸老講真實兩個字,這個東西是真實的,照相照下來,其實最不真實,這是我爸爸講過的一句話,所以爸爸出去從來不用照相機。
莊:照相機照的,是照相機看到的技術。
1957年傅抱石率中國藝術家代表團(王臨乙、特偉、陽太陽、劉繼鹵)訪問捷克、羅馬尼亞
傅:還有我爸爸講過的一句話,“再大的紙能有大自然大嗎?眼前一個小山頭,就沒有那么大的紙”。他說,“最恨的是那些學生們天天畫起國畫,都帶著宣紙出去畫寫生,不心疼啊。這簡直是荒唐,完全不懂文化去做,不懂這件事去做。你把這個紙鋪在地下,然后就拿石頭壓上去,風又大,宣紙又薄,加上水就爛掉了。竟然沒有人說,而且他們都認為這個就叫寫生。這根本不叫寫生,實際上是在糟蹋,跟自然之間毫無關系。你以為你在紙上畫的是它,其實是不是,你不認得”。他老講,“紙鋪在地上,已經是灰塵了,宣紙上面粘一點灰就去不掉,然后在拿石頭往上面壓,風一吹又破掉了”。聽了以后,我覺得我還是比較幸運的,“兵馬未到,糧草先行”。先曉得好多事情,被爸爸罵過,并且講過好多東西,我就過來了。
傅:爸爸畫畫從不讓人去看他,有個很大的因素,很討厭人家指指點點。“你這個地方在加點什么,再加點什么好嗎?”他說,“其實你也不知道,你來指點什么?”還有一個就是前面講的“逍遙游”。
傅:要讀,要聽。我爸爸就講很多人畫山水,畫寫生,特別是和學生一起出去寫生,也可能是“兩萬三千里”,回來以后經常談這個題目,所以我印象蠻深的。他講“宣紙鋪下來的肯定是荒唐的啦,這些年輕人一到那里馬上就被這大好山河搞的很激動?然后趕快掏出個本子來,每一樣東西都不想漏,哪地方有一棵樹也要畫下來,哪地方有一個房子也要畫下來。畫到最后累得要死,畫回來他們的速寫本都有十幾本。都很勤快,比現在這么拿著相機拍的要勤快多了,但是畫的什么東西他自己都看不出來”。所以他說“畫山水畫寫生頭一件事情是要‘游’,‘逍遙游’”。先不要有執著心,這個對我幫助很大。
1960年9月,以傅抱石為團長的江蘇省國畫工作團經過六省一市的寫生,結束后在北京辦了“山河新貌”寫生畫展,引起了美術界的轟動
傅抱石二萬三千里寫生·華山·車站東望玉泉院 17.1×23.9cm
莊:這個里面其實應該是一個整體美,整體把握。
傅:話說到這來,味道就有點不對了。逍遙游不是說把握整體,而是說慢慢的接觸到了。也就是說“逍遙游”了之后整體會進來。要是根本不曉得他,怎么能代山川而言呢。山川憑什么交給你而言呢?所以第二個事情叫“友”,一個叫“游”,一個叫“友”,要交朋友。就像你講的,要傾聽他訴說,你不要自己去制造很多話。
莊:你爸爸講到這個就說莫說心機,其實你爸爸這個心機挺強。
傅:特別強。你發現他這個小寫生了嗎?就這個小寫生兩筆稿子,雖然畫出來的畫跟這個寫生的構圖基本上差不多,但是內容完全不同了。
莊:他畫的時候還有當時那種真情實感。
傅:他說“友”完了之后,還要“思”,要想念他。一點都不想念他,好像走了就走了,來了就來了。就好像兩情相悅,兩情都不相悅就不可能思了。
傅:那個時候他沒有野心,沒有狂熱的名利心,絕對沒有。爸爸自己也講過,“拿起筆來就想某某予以字賦,必得厚資,某某高官必得重賞,這個時候你敢下筆嗎?不敢下筆”。
趙:我沒辦法理解他們這個心態。
傅:以前羅丹就講過,整天在交際場上跑的怎么可能做藝術家呢。
傅:我發現有時候原作和現在復制品完全一樣,其實不,這個原作產生的震撼力不一樣,這個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覺得南博最好的就是沒有假畫在里頭,太好了。起碼從我們家出去的不會是假畫,這肯定不會,這有出處就行。只要有出處,有登錄,中間沒有人插手就行。
莊:這一批肯定是重要文件,只是里面很多是沒完成的。
傅:沒完成的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爸爸畫畫時有什么特別的原因或者有任務或者是送給誰,到時候再簽字。有一張《湘夫人》,在紐約也掛著,這么好的畫都沒簽字。這張畫爸爸打開再收起來打開收起來,我都看過好幾次了。可能是想這個時候怎么用的,想要提了,但是想想看暫時又不用,又放下來了。
湘夫人 1954年 郭沫若紀念館藏
傅抱石《湘君涉江》
莊:里面有一部分就是準備特別派用場的,還有一個是少數沒畫完的,準備再加一筆,再修改。
傅:那個小的比較多。
趙:平時一般的能存多少這樣的畫,你的印象當中?
傅:不知道。
趙:因為它要經常出去,走了還得再畫,他心里要有一個數。
傅:數字啊?我完全沒有概念,但是我就想他在家里面總是在樓上畫畫的,有時候他畫到一半,我會拿起來,當然我不敢在爸爸的畫上涂,我會拿張紙在上面畫。
傅:我爸爸畫人物的時候,畫眼睛,仕女的眼睛才怪呢,眼睛絕對不會上下兩個動,一根線兩根線,不是的,他絕不畫全。他有好多、好多層慢慢透過去,就好像瞳仁,里面像很深的鏡子,一層層看進去。他的筆一直往嘴上舔,所以這個地方都是黑的。細筆一定是要嘴巴舔的,舔了以后再抿上一點點,然后就拿下來,擦一擦,或者眼鏡拿下來,然后再畫一下,一個眼睛要畫很久,所以我才曉得眼睛很細膩的變化。我在日本掛了一張很大的我爸爸畫的《山鬼》,沒有畫完,人物畫完了,眼睛后來我自己已經看慣了。后來日本NHK來給我拍電視,NHK,日本最高的電視臺了。那個小導演是日本慶應大學學西洋美術史的高材生,而且也是搞美術的主編,很傲慢很傲慢,對中國的東西不理解,他沒辦法來給我拍電視。他走到我的房間,看到我爸爸的畫以后,忽然跪下來說,真是太了不起了。他專門搞西洋畫,所有的西洋美術館他都去了,他覺得女人畫的很美的有,畫的很精神的有,但是畫的那么深情的他沒見過。后來他就拍,一直拍到眼睛特寫,結果電視放出去,不得了,群眾反映很大。激動,沒想到中國美術那么好。如果我只看到紙上的內容,不曉得他畫的過程,在旁邊看一百年也畫不起來的。我想我這輩子是從來不想做畫家,反過來,倒也駕輕就熟。我沒有那種心態了,就是一定要和爸爸一模一樣。但是哪個地方感覺不對,特別是看爸爸的畫,一打開來看就曉得哪里不對,味道不對。
(此文字稿未經本人審閱。文字整理:趙啟斌王金見黃生志于茈菲王金強陳長龍趙一龍黃亞蘭攝像:王金見黃勝志照相:趙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