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傅益瑤是我國著名中國畫家、“新金陵畫派”主要創始人傅抱石先生的三女兒,她的青少年時代即是在她父親傅抱石先生身邊度過的,耳聞目睹或親身經歷了傅抱石先生晚年的繪畫創作、家庭生活和社會活動。我們在她寓所進行了專題采訪,請她對傅抱石先生的家庭生活、中國畫創作、社會交游、愛好等相關問題進行回憶,以顯現一代中國畫名家特有的藝術風貌,展示其獨特深邃的內心精神世界。本次采訪內容涉及傅抱石先生個人生活與創作的諸多方面,有不少具體事例、歷史細節均為首次披露。茲將采訪內容陸續推出,以饗讀者。
上圖為1962年南京師范學院美術系學生畢業時師生合影(后排左二為傅抱石)
傅:傅益瑤
趙:趙啟斌
趙:傅老師,您父親去世的時候你肯定想了很多。在你的記憶當中,他和領導、朋友是怎么交往的,有什么具體事件?有關他與他的老師、領導、朋友以及學生交往的具體事件也給我們談一談。
傅:這個題目提的非常牽強,因為在我們小孩子這里,不知道父親會成為名人,從來不會在這些地方記得。
趙:你爸爸和領導的關系,可否一直推到民國時期?
傅:對。我覺得我爸爸的社會交往跟我完全不是一個時代的事,因為我爸爸沒有所謂領導這個概念。我爸爸絕對是“士大夫”的做派,人跟人交往是以氣節相許的,不見得是以心了,我能夠賞識你這個人品,你能夠承認我這個人格,大家才會相處的。有一件事我不曉得,是從家里聽到的,好像是給蔣介石做壽,要請他畫張畫,是蔣經國說的,還是誰說的,說是給老頭子畫張畫做壽,給拿個賞。我爸爸說,“我拿去做草紙也不會去畫”,我印象很深,我最曉得講做草紙,因為我們江西人講手紙叫草紙,這件事情就掛掉了。這一類的事情在我爸爸身上是很多的,不能夠以心相待的東西,以氣節相許的事情,他是不做的。并不是因為你是領導我就特別的不跟你好,也不因為你不是領導我就特別的對你好,對那些部下也好,對一些畫家也好。我記得有一個畫家對我說,“你爸爸是個不得了的人”,五幾年開全國文化會議,傅抱石站起來,說了一番民族文化的重要。他說,“我走出來就跟傅抱石說,抱石啊,你等于救了我們大家”。那個時候形勢是非常嚴峻的,我父親不光是為了保護大家,是保護中國上千年都不變的傳統文化。中華民族就這么一個瑰寶,他可能也有很強的使命感。但是他確實是不太畏強權的,就因為當時開這個會,肯定也是有權威的地方,我現在忘了在北京那個地方開會了,好像是文藝討論會,這件事情是一個老先生親自給我說的,絕對沒錯。他說“你爸爸是個不得了的人,是個英雄樣,敢攔路出來替我們大家說話”。
趙:他就是敢站出來。
傅:敢站出來。但是反過來呢,跟領導關系又特別好。陳毅就說“同我爸爸兩個人是最好的朋友”。我爸爸畫《西陵峽》,《西陵峽》我是很喜歡,大家都很喜歡。陳毅就跟我爸爸講,“抱石你就是個鬼才,但是,我希望你變成個人才”。意思就說你畫的東西雖然很好,但是我們黨要畫祖國大好河山樣,這張《西陵峽》把靈魂都畫進去了。他說“這張畫我一定要把它掛到我父親母親的房間里”。他爸爸媽媽是地主,不住在老家,住在北京他家里,他們很思念家鄉,所以就把這張畫掛在他爸爸媽媽的房間里,等于是慰他們思鄉之情。陳老總跟傅抱石確實是以心相許的朋友,我們家傅厚崗有一個很大的雪松,我爸爸只要一下雪,經常會拿棍子,或者拿雞毛毯子,或者是拿什么,反正是像拖把、棍子一樣的東西去打雪,那棵樹就是陳毅在上海的時候送給我爸爸的禮物,他很珍惜。
趙:現在還在那嗎?
傅:不在了,搞掉了。
趙:他們關系很好。
(1960年傅抱石在北京,右邊是傅小石,中間為王俊銘夫婦)
傅:關系很好。有張畫叫做《麗人行》,這個大家都曉得的,是從郭沫若家賣出來的。但是,那張畫不是給郭沫若的。《麗人行》是陳毅很喜歡的一張畫,就一直放在陳毅那里,陳毅一直在看。后來,郭沫若寫了一封信給傅抱石,說陳老總那里的畫,我拿過來看看,等看完了再還你,是這樣的一個信,這個信后來還有。
趙:還在。
傅:還在。但是,這個畫后來就沒有回來了,就變成了國家的東西了。陳老總對傅抱石的畫很喜歡、很欣賞,說很寶貴。他把傅抱石的畫當成文化生活里一個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爸爸常常講陳老總的很多話題。
趙:你記得他們有什么具體交往的言行事件?
傅:具體言行事件沒有。但是五七年打右派的時候,我爸爸寫了一篇文章叫做《思想變了……》,哦,不,《偶然想起》,我媽媽對這個事特別的記憶猶新。《新觀察》的編輯跑到南京來找我爸爸,說“這么大的運動,你一定要講幾句”。我爸爸沒辦法,推不掉,就寫了一篇短文章,叫《偶然想起》,這個《偶然想起》可能講了一些,意見寫的非常溫和,沒有什么大事。但是,后來就有一幫人把這個當成傅抱石為右派的一個罪證。
趙:是組稿。
傅:是組稿吧。這個事被碰到的人是傷害極大的。那個時候我爸爸正好出國了,我爸爸沒有碰到右派這件事情,跟陳老總關系蠻大的。
趙:是跟陳老總還是是跟郭沫若先生有關?
傅:跟陳老總。
趙:跟陳老總。
傅:郭沫若沒有保護他。
趙:都說是郭沫若。
傅:沒有。是趙清閣給我說的,說郭沫若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好像不太好。我爸爸當時是很激進的,給郭沫若寫信,他的回信是很官腔的,這也是趙清閣給我說的。
趙:他是管不了,還是不愿意管?
傅:不是管不了,也不是不能管,就是看你管不管。郭沫若是一個文化人,他本身的處境就是在風險里。而陳老總是一個軍人,是個武人,而且是個江湖人,所以他的作用是很大的,我相信。
趙:文革的時候,郭沫若先生的兩個孩子都死了,他連自己的孩子也沒有保護好。
傅:是啊,也不能怪他。郭沫若對我也很好,我也很喜歡他,后來要調我到故宮,就是郭沫若打的招呼。那個時候文化大革命還沒有結束,郭沫若在家里把我的畫全掛起來,把王冶秋也喊來了,把吳仲超也叫來,說要把我調到故宮去,因為我爸爸的畫被故宮收藏。
趙:傅老師,您爸爸認識的、你印象比較深的還有誰。
傅:康生。康生經常給我們家里寫字,“翻身”、“妙手”我們一直掛在家里。我爸爸就講這個字,還把康生寫的信給我看,什么都有。不是畫毛主席詩詞嘛,已經好幾十畫家到北京了,但是毛主席都不同意。《江山如此多嬌》那張畫完成以后,毛主席對傅抱石的畫風特別喜歡,覺得很合他的意。才決定康生寫字,傅抱石畫畫,毛主席題,準備出一個畫集。榮寶齋把紙都準備好了,水印木刻。那個紙現在可能沒有了,當時是到宣城定了一批這樣的紙。
傅:書法家有時候人品很壞,但是,書法不錯。蔡京也是人品不好。字好人品不好,康生也有這個問題。但當時的康生沒有后來文化大革命表露出來的那一面,沒有表露出來。我爸爸當時對康生、特別是康生的章草很欣賞。我爸爸說章草結構松散,字體又很緊,章草比今草難寫,今草還能夠龍飛鳳舞,章草絕對要靠要靠結構是否準確,不然的話怎么可能?章草最大的特點是字跟筆不搭腔的,一定要把它松開來。但是,反過來,字要很緊,要不然結構要像一個團一樣砌在里頭,爸爸就給我講了這個。關于康生的事我為什么知道很多,就在這里。曹軼歐特別喜歡我爸爸的畫,有一天我爸爸回來講,曹軼歐得到北京故宮博物院的一個小的很漂亮的臺屏,大概只有19公分,她說抱石你一定要在上面給我畫點東西,我爸爸就在她面前畫了一張《天池林海》,就在這么小的地方畫了張《天池林海》,美的不得了。那時候爸爸年紀也蠻大了,眼睛還那么好,所以這個故事我也很熟悉,也知道。
傅:我爸爸所有的來往都是文人來往多,郭沫若就不要談了。因為當時郭沫若的家實際上同世界和平大會的一個接待室一樣。他墻上的畫一直都是我爸爸的畫,開始是張《九老圖》,后來一張是《鏡泊瀑布》,而且都是題到上款“沫公力群夫人”,是這樣寫的。剛剛講的《麗人行》上面沒有上款,那張畫不是我爸爸給郭沫若的,而是從陳老總那借去的。
趙:他準備送給誰?
傅:沒有講送給誰。
趙:陳老總也沒有。
傅:沒有。都是拿去看看,喜歡就拿去看看。而且講明白了,陳老總那里的畫是借過來看看。
趙:你爸爸跟你有沒有談過鳳先生?
傅:家里肯定談,但沒有像我們現在研究他的那種談法。呂鳳子這個人還是不錯的,而且為人比較低調,我爸爸就是一定要幫助他。當時還有段時間希望他到南京來,就是有這個想法。國畫院成立的時候有個很大的任務,也我爸爸的很大夙愿,江蘇省是個美術大省,而且傳承很多,門派很多,希望把他們都能夠放過來,留個寶藏。當時畫家太窮了,根本沒飯吃,呂鳳子也是靠潤筆過日子,有一點工資。所以你剛剛講到管文蔚的夫人,這些事情也和管文蔚有關系,因為大家都熟悉,談到過鳳先生,但是從來沒有談到過這個。我到了日本以后,才從臺灣人那里知道,他們有一種筆是從呂鳳子的學生那里得到原本,然后根據那個原本再做的。我后來再慢慢用,就體會到中國書法第一個要領,是圓勁,不是蒼勁,蒼勁追求不到,圓勁是可以練得到。但是筆必須正派。
傅:大家都想走捷徑,都想一步就登天,但是呂鳳子在這點上是非常難得的藝術老師。我爸爸曾經講過說,做好畫家和好老師不一樣,有的人他有畫畫的本事,但是作為老師他沒辦法教給學生,或者對別人不關心。我爸爸自己也說,他要到了八十歲到了八十五歲才會帶一個學生,他是這樣子講的。畫畫的人很怕自己的精力用到別人身上,有一些有慈悲心的人對學生有一種感情,呂鳳子對學生很不錯,我聽到有這種口評,有這種說法。
趙:他一生辦學。
傅:我爸爸雖然做教授,但是他講的全是理論,講的全是美學史,從來不刻稿,我爸爸從來不給學生刻稿。
趙:當時呂鳳子在國立中央大學,二八年到三五年。
傅:那一段時間是中國美術史進發的一個基礎,什么東西什么時候進發一定有一個基礎。
趙:當時他的學生,考進來的有張書旗、張安治……。
傅:張書旗我們家很熟,有他不少東西。他們的筆調都很圓勁。
趙:省里的跟他打交道的文化人有誰啊?
傅:很多呀,我看到文化局長有好幾個,李進也是經常來,我在旁邊跟他們聊天,沒有一點點官場的事情、內容在里頭。
趙:特別談文化上的他們自己感興趣的話題?
傅:談文、談史、談哲,這個話題是我爸爸今古不變的話題。
趙:永恒的話題?
傅:永恒的話題,對。
趙:吳天石先生跟你爸爸接觸,你還熟悉?
傅:熟悉。因為他老到我家來。他家離我家住的很近,我們家住漢口路132號,他家住在天目路。后來我到南京師范學院學習跟吳天石有關系,他太太李敬儀是我們學校的校長。吳天石是搞歷史的,跟我爸爸在一起談歷史的話題比較多。
趙:特別多。你爸爸在跟他們談天的時候,是不是還有一些靈感、思路出現,對他的繪畫創作?
傅:我相信一定有。
趙:一定有。
傅:但是我現在不能跟你說,這個話題好,將來再說。
趙:好的。
趙:傅老師,當時那種環境那么嚴酷,尤其建國以后,運動那么多。如果傅先生一旦說些不中時令的話,那當時后果可是很厲害的。
傅:不是還有個戡亂委員會的問題嗎,戡亂委員會的問題嗎?那個時候我媽媽講過這一段的,有些東西我都不是太清楚。聽我媽媽講,我才清楚。為什么,就是有的時候,他們在談的時候,我就是進不去,比較遠,他們在晚上談天的時候說的,說是專門有人搞他。
趙:他的性格,就是比較率真、正直,一旦說出來的話,把路線引到政治上。
傅:我爸爸不是一個暴烈的人,不是說起來就拿槍,不是李逵,拿槍就砸的人,我爸爸是一個非常非常想把道理搞通的人。他講了我就立刻和他鬧起來的事情是沒有的。但是反過來,沒見事情都弄的很清楚。好像我爸爸在思量,這樣的事是對還是不對,是以他的人格標準,他的價值觀來談,他好像也認可一些人的某些做法。因為你在一個新的政權下,必須要有一個新的做法。可能他不太能夠適應。我爸爸絕對沒有一天畫水彩畫,不過,好像擱筆擱了幾個月,因為一畫畫就被當成反革命,那個時候正好蘇聯的文化進來。我大哥也正好五六年的時候進大學,全盤西化的時候都開始畫素描。我爸爸歷史問題比較清楚地的,雖然有戡亂問題,但不是一個組織簽名,而是一個會場簽到。比如說我們開個什么會,大家都來,來到會場的簽到,和參加組織的簽名是不一樣的。我爸爸過世以后,為什么我爸爸的畫會到南博呢,就是周恩來和江渭清打電話,說傅抱石的問題是清楚的,也沒說是清白的,也就是說不會有新問題出來,這個畫要保護起來,后來就把畫放到博物館倉庫里去了。
莊:送到南博倉庫,上面是有指示的?
傅:是啊,不然你們倉庫怎么會接受呢。那個時候雖然文化大革命搞的那么亂,從故宮到地方,博物院的地方還都沒有打開,都沒動,連我們南京博物館都沒動,文保會倉庫都沒動。說明最后那一步還總算留住了,所以爸爸的畫放到南京博物院倉庫里面。
傅:爸爸的畫放到南京博物院倉庫里面最安全。現在我要講什么呢,傅抱石問題是清楚的,但是你要曉得,宋真英、秦宣夫……,他們有的人還有過入黨啊,現在搞不清楚了,我講的可能,他們可能還有些問題,還有些家里的問題,爸爸對他們的事情反而非常非常擔心,所以談他們的事情比談自己的事情還多。
莊:他們搞的蠻痛苦的,什么原因搞的呢?
傅:封建余孽,就是這些東西啦。我媽媽那段談話,我手上還有錄音,我都不太愿意聽,原因是什么,聽了以后感覺特痛苦。都是有指示的,你們這里搞不出幾個反革命來,你們這個單位就是沒有執行黨的任務。后來當了右派以后搞得很厲害,我印象最深。好就好在那個時候我爸爸出國,到東歐去了。我爸爸回來就講,那個陽太陽到了北京,就接到給他的電報,讓他趕快回去。后來我爸爸就給我媽媽說,他接到電報就回去了,可能是被搞成右派了。這些我都還記得,說明這些東西都是真的。大哥當右派,五六年,我只有十歲、十一歲。
趙:你都記事了?
傅:那段時間,家里氣氛是很凝重的,很凝重的。但家里客人還是很多,還談文化學術,還比較有雅興。
趙:經常的來的都有什么人?
傅:都是一些學生啊,伍霖生等一些人經常來的,是誰我不太記得了。同輩的亞明那些經常來坐的,一坐下來我爸爸就談的很多。整個國畫院就是個談風,一個亞明,一個徐天敏,整天坐下來開口就談。
莊:徐天敏經常到你家嗎?
傅:也來。那時候還有一些文化局的干部,那都是反右以后的事。反右前后不可能記得那么詳細。莫洛托夫、日本的高峰秀子都來過。我到日本講高峰秀子,人家看到高峰的照片很激動。高風那時候是日本最漂亮的,她還送給我媽媽一條很漂亮的日本的紗巾,是那種最甜的紫色,上面還有仙鶴。
莊:和你爸爸有合影?
傅:我記得有。她的丈夫叫松山善三,是個導演,長的很丑。我媽媽講,“日本男人怎么那么丑,卻能娶上那么漂亮的女人?”我記得誰來過,吳曉邦,那個跳舞的,中國舞蹈協會的會長。晚上坐這里談半天,我就在旁邊。后來我爸爸講,“我這個女兒就是想去學表演、跳舞什么的”,但他們倆并沒有把我當話題。吳曉邦說,現在這個舞蹈學校實在是太糟糕了,一來以后就是讓他們上課,就是練功,從七八歲、五六歲就開始練功,一直練到十幾歲,狗屁不懂,人文知識根本沒有教。他認為現在舞蹈學校里一定要加強人文教育知識教育,我爸爸就這個題目給他談的很多。華君武來,跟爸爸也是談的很熱鬧,老舍在我家我沒見過,曹禺好像也都來過。我記得那時候我想讀電影學院,我爸爸拜托金山什么人,這些我都知道。五、六十年代,好多名演員跟我爸爸特好,所以我爸爸常常講這些話題,說張瑞芳給他講,“抱石啊,我的畫給金山拿走了,你要再給我畫一張啊,離婚的時候給他搶走了”。“紅線女”也來說,“馬時珍把我的畫搶走了”。當時結婚不是先題個上款嗎,搶走了就沒有了。這些話題到特別多,那是六十年代后。剛剛講的那些政治的話題,我爸爸很少放在桌面上談的,但是還是經常進耳朵。
趙:他去江蘇國畫院,是不是和他在南師的處境有關系?
傅:也不,第一個要請的是陳毅。上海要組織成立畫院,請我爸爸到上海去當院長。可上海還有些畫家,包括吳湖帆在內,都不太愿意傅抱石來。后來說江蘇成立國畫院,江蘇不是很好嘛。我爸爸覺得江蘇也有他的好處,就是江蘇有很多散落在民間的畫家,甚至包括宋文治、錢松巖……,就是余彤甫、丁士青這些人,也都是我爸爸把他們弄過來的。
趙:他知道他們的價值。
傅:不僅價值。他們可憐啊,沒有一點生存的地方,當時連宋文治都在中學做中學老師。李山也是我爸爸從新疆弄過來的,他跑過來找。后來就不知道了,頭一批進國畫院的差不多都是爸爸從地方弄過來的。我爸爸認為在江蘇國畫院幫助這些人好像是他很大的一個使命,這個倒是真的。
莊:你爸爸是個名家了,像錢松巖、宋文治,包括魏紫熙,假如他們沒有兩萬五千里,都不能有這么大的成就。
傅:是沒有這個成就。錢松巖、宋文治都是從鄉村中學調過來的。兩萬五千里寫生使江蘇省畫院非常著名,他們這些人就自然而然變成重要的畫家了。
傅:吳天石是一個真正的學者,他是教育廳廳長,他的歷史研究作風很好。爸爸一直跟我講,“將來你如果學文,就要學史。學史只能學兩個,一個是唐史,一個是明史,不要去學元史,因為元史資料特別少,而且也有語言問題,蒙古人是不記史料的。唐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官史特別正確,特別的規范,有好多史官。明史不規范,可是有非常非常多的史料,比如說賣田的田契,賣女兒的婚契,還有租賃啊……,這些都在,還有些書信,還有些名人小記。要學史,一個唐史,一個明史。如果要學理科,就學建筑,建筑是藝術和科學,和理工結合最好的,能夠發揮你的某些特長,因為你是重文不重理的人”。這都是我爸爸和我談了很多遍的事。從吳天石做學問,他就講到學歷史。他說“研究歷史的人也各有不同,有人重視史實,有人重視推理,這兩個一偏袒都成問題。因為隔代就不知前朝事了,不要講本朝了,本朝還不知道前朝事呢”。
傅:就是在那樣的氣氛里,吳天石還是我爸爸許以為上品的人,你就知道他做史多嚴格了。而他的面相也有一點點不是好玩的,一點點幽默的、逗人笑的地方都沒有。
趙:比較嚴肅。
傅:嚴肅。上一代人看多了,都沒有酒、色、氣,雖然我爸爸喝酒,沒有酒、色、氣。你看這個樣子,你看這個照片你可以曉得,雖然胖了,但沒有酒、色、氣。
傅:上一代人像林老那樣的面相,我越看越覺得他有幽默感,好玩。他又很苦,再加上耳朵又聾,手又壞了……,但是他們有一種文人的雅儒,儒雅之潤,所以叫做有文潤。
趙:人是要看精神氣象的。
傅:對,文潤帶來的氣象。你會覺得站在旁邊都有種不曉得哪有股氣就出來,所以什么叫如沐春風,就是這個地方。可是,酒、色、氣的事太可怕,我爸爸那一代的人酒、色、氣的很少,都是干部,李進他也不太有酒、色、氣,江渭清也不太有酒、色、氣,徐佳晨稍微有點酒、色、氣,但是,也沒有現在那么夸張。
傅: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吳天石當時我不太喜歡,一點都不可愛。就是我坐在旁邊,他在跟我爸爸談我的事情,他都不會來跟我打招呼,或者逗一逗講一講什么,沒有的,很嚴肅的樣子,所以我當時就不喜歡他。
趙:現在想想也是難得的人品。
傅:我現在就非常喜歡。在那個環境、那個時代,做文人都能把做學問當成一件高尚的事情,不僅高尚,而且是一個嚴峻的事情,一點不能走錯。吳天石講的一句話,當時我也聽到了,我爸爸后來也重復這句話。“以為研究歷史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把史料作為對象,根據我的構思,把它組合起來,然后就變成了我的研究題目很可怕,你這樣研究歷史,一錯以后,貽誤萬代”。這句話我到現在還不是太了解,歷史是一個客觀的東西,研究歷史和真正的歷史應該不是一回事。
趙:有差別。
傅:差別很大。研究傅抱石,這個研究只要一走入你的那條路,就把大家都帶進這條路來。頭一條是什么,自己對這個事業的心態,用什么心就一定得什么果。
趙:是的,文人應該有氣節。
傅:對。我爸爸那一代,聽他們講話,我有的時候常常覺得不入時。
趙:有壓力。
傅:不僅有壓力,肯定有不太合時宜的地方,我覺得我們還是蠻幸運的,跟上一代還接著氣的。
趙:你們能接下?
傅:能夠接到一點氣。所以,你剛剛講的吳天石,吳天石的死是我心目中一個夢魘,是個極大的夢魘。因為我是普通的學生,在學校里不可能見到他,但認識他老婆。他老婆是我們校長,對我又蠻好的。但是在我家里倒經常見到吳天石。而且我爸爸也經常講,說“吳天石做學問就是苦讀苦學,做學問一定是苦字,學問哪那么甜呢”,苦盡甘來是后來的事情。但是在這個苦里面,最能吃苦是吳天石,北京也有好幾個,范文瀾也好……,幾個呢,我常常看他們的史書。我會給爸爸看,這個人怎么樣,那個人怎么樣,我喜歡看。
傅:我對吳天石是蠻佩服的。為什么呢?講到我們中國的道統,是真正的文人文化傳承里最堅硬的一個釘子,這個釘子拔掉了,整個船都散掉了。
傅:吳天石就說,“研究歷史的人其實是一個是身負使命的人,他開錯了一個門的鑰匙,就會貽害后代,貽害很多”。
趙:很可怕。
傅:吳天石算是上上者,我相信一定是很不錯的。
趙:也可想而知了。
傅:我爸爸常常談吳晗,吳晗是作明史研究的。在小學幾年級的時候,我爸爸從北京回來,我看到我爸爸,一般會問認識的人好不好,沈叔叔好不好,誰誰好不好?我竟然問,“爸爸,吳晗好不好?”人家都笑話我。所以吳晗好不好成了我的一個大笑話。你有什么資格問吳晗好不好,你怎么想到吳晗好不好?就因為我爸爸經常談起來以后,就變成吳晗也是跟我很熟的人了,所以他好不好也是我心里掛念的一件事情。
趙:有一個看法,認為他不該從政,他是一個很好的歷史學家。
傅:好歷史學家一定是一個很壞的政治學家,很悲哀的政治家。
趙:很悲哀。有一個記錄說他一個星期要參加三十七次會議,哪還有精力和時間做學問。
傅:吳晗和我爸爸的關系也是不錯的,所以我爸爸經常談起他來,談什么我現在不是太有印象了。但是我爸爸回來,我竟然能問爸爸吳晗好不好,看來確實是真的了。
趙:就說傅先生呢,在社會各界朋友、領導接觸過程當中,他得到了他的營養。
傅:你講的太對了,我爸爸是善于與人相處。
趙:要不然他就沒有時代氣息了。他的畫很新,很先進,很現代。現在很多老先生的中國畫,總感覺缺一種精神。
傅:對,缺新鮮感,他自己感觸到的東西。其實師承傳統,就是一個新鮮感在里面維持的,現在講宋筆元意,光是有用筆,一輩子用筆到今天,又不行了。元意就是元代的新鮮感。明朝有粗文細沈,這就是粗文細沈的新鮮感。雖然他一定是傳承里的佼佼者,而且是傳承的非常優秀的傳承者,但是同時也要有自己的新鮮感,自己的活力,自己的沖動。不然眼前的東西就不會畫。我看了一張王蒙的原作,王蒙真的很好。但是一縮小了就很難看出來,就變得非常模糊。這么一大張畫縮成這么一點點小片子,非常模糊,一看見王蒙還以為是糊里糊涂的,還不如看八大山人呢。所以說有時我們得到的信息也非常錯誤。我第一眼看到王蒙,就吵的不得了。因為我在文保會工作過,我們那有很多髡殘的作品,他的東西我就喜歡的不得了。但是我看原作不是從那開始的,不是從照片開始的,可是王蒙我是從看照片開始的。
趙:會有一種誤解。
傅:不僅誤解,好像其他人都能理解,就王蒙都不能理解。我看了一張原作后,真的好佩服。我們還真是太低估人了,太不曉得歷史對人物的篩選的嚴格性了。
趙:你談了你爸爸與領導之間的關系。后來的傅抱石和四十年代、三十年代的不是一個人,他肯定有一個思想變化過程,如果不接觸這些高端人物,他的思想就會僵化,不可能在那個時候提出“思想變了,筆墨不得不變”的觀念。
傅:語言內容是千古不變的,這就是我講的新鮮感。
趙:但是他的思想、他的觀念、他的方法在三、四十年代就已經形成了。我記得他在民國時候有一些文章,我當時讀的時候就很震動。他說你不能把“四王”的傳統當成是中國的整個傳統,“四王”僵化了,不是中國傳統僵化了。傅先生的精神氣息來自兩個方面,一個傳統文化,他是堅決接受,他絕不虛無,他不虛無。另外一個就是跟他的領導、師友接觸的過程當中,接受了現代的思想、先進的文化。
傅:我經常在家里聽他談這些,我也覺得蠻幸運的,像我們做小學生、中學生的時候,對國家大事報紙上曉得,很多天下人物卻并不知道。但是我爸爸經常回來談的人物特別多,就連馮友蘭也談。
趙:馮友蘭也來過?
傅:沒到我們家來過。在北京都見過,馮友蘭這些人跟爸爸關系很好,談了很多。他們都是搞哲學的,不是做那個(畫畫)。
趙:大哲學家。
傅:一流舞蹈家吳曉邦也到我們家來過,坐在這跟爸爸聊。吳曉邦又瘦又小,長的一點都不好看,不是帥哥,一點帥哥的味道都沒有,一點脂粉氣都沒有,他就跟我爸爸談藝術學生的培養,在那聊。還有全國各種流派的大演員,從梅蘭芳、荀慧生等人再到陳博華、陳紹芳、紅線女,都跟爸爸關系很好。爸爸會把跟他們往來的什么事,講的很仔細,所以在我心目中聽起來都在眼前一樣。
傅:這一點你講的很對。我爸爸的交往都是吸入營養式的交往,都是文人交往,沒有應酬。
趙:所以他的制高點就高。
傅:不做人際交往,我爸爸從來不做人際交往。他沒有一件事情需要用人際關系來做的,就連畫毛主席的詩詞也好。上個月碰到萬老萬里的兒子,他就講到他爸爸對我爸爸的感受。所有的人跟爸爸的交往都是真正的人文交往。
趙:人文交往。
傅:沒有一點人際交往。不是說我要把萬里搞好了,我就可以在北京這個地方拿下一塊地。我爸爸這個時代也有他時代的一個好處。
趙:優良的傳統。
傅:優良的環境。
趙:他同周圍的一些同事、同行接觸,肯定有很多故事,像陳之佛先生、亞明先生,還有錢松巖先生等,他們都在一起共事的,你應該接觸、了解的最多。
傅:我接觸的多,每個人我都很熟,都是在家里串的。我爸爸過世以后,我就串的比較多,像錢老家,我去過很多次,亞明叔叔那里差不多有空就在旁邊守著,也有好幾年,我相信不短,很長一段時間。
趙:他們肯定會給你談很多故事,就像談家常一樣。
傅:這些東西就不要從我這里問了,他們跟我爸爸都走兩萬三千里。我爸爸在哪個地方吃什么東西,跟人家要什么酒,都有,都知道。
趙:但是如果他們不說,不說給你,不記下來,也就像云煙一樣過去了。
傅:畫華山的時候,到后來住到山坡山腰上的一個尼姑庵里。我爸爸很怕高,后來還是坐轎子上去的,我爸爸一個怕水,一個怕高,這是他的故事。我爸爸要喝酒,不是沒有酒喝嗎,到了那邊才有,不是沒有酒下菜嗎,門口有掛的干辣椒,干辣椒拿來炸一炸不就得了?我爸爸還有帶的豆腐干。這些亞明他們談,但絕對不會像我們今天談的那樣,從文、史、藝術上談,完全沒有這個話題。也可能畫畫的人不談畫,但是生活細節的東西則談的很多。
趙:伍霖生老師給我談了一個,他說他陪他坐飛機去上海,就看到傅先生的手緊緊的抓著座位,很緊張,甚至都有汗出來。
傅:就是啊。他把他的那只香煙放在手把旁邊放茶的地方,香煙都不倒。他跟宋文治講,“看來很穩啊,很穩啊”。
趙:他在你媽媽面前像個小孩一樣,需要表揚,需要呵護。在飛機上,簡直嚇的不知所措。但是那個大氣,那個大筆一揮,那種雄豪之氣,氣象萬千,就不一樣。
傅:什么都不怕。我爸爸老講,“磨墨如病夫,執筆如壯士”,這個太要緊了。磨墨一定要如病夫,磨墨啊,太健康了,快的不得了,不能那樣去磨墨,肯定不能用,因為墨的粒子一出以后啊,你放在紙上就是灰塵滿目,叫做灰煙滿目。“你要像個病夫一樣的,沒有力氣,磨它就行,細柔,氣如絲。但是執筆要如壯士,千軍萬馬在面前,殺進去就不出來了”,這個是我爸爸經常說的。
趙:當時傅先生是院長,亞明是書記,他們倆的關系怎么會融洽的這么好,有很多關系并不是處理的那么融洽。
傅:傅抱石處理人際關系是非常了不起的,因為他絕不做人際關系的處理,只要人文關系的處理,所以都很好。惠浴宇一出來第一件事就把我大哥從保外接出去,我到他家去的,他們都很喜歡傅抱石。為什么我到日本去鄧小平同志就會直接批,“傅家有困難,教育部全部負責”,這是從來沒有的事。他出來后才一個月,那個時候我想到日本去留學,資本主義國家,又學藝術,根本就不可能有公費,出國留學也要國家批準。廖承志和谷牧就把我媽媽的信以及寫的一些意見轉給鄧小平,鄧小平竟然在上面用紅筆批了,說“如果傅家有困難教育部全面負責”,立刻幫我去辦好多事,這些人都是喜歡傅抱石的。如果傅益瑤對繼承傅抱石寄托希望的話,做這個事情就一點猶豫都沒有。
趙:他們這代人之間肯定有深厚的感情。
傅:一定的,他們之間一定是人文的關系,不是人際的關系。他們都佩服傅抱石這個人的人品、他的成就,覺得總要為他做點事情才安心。我爸爸的這個社會關系,非常艱難的地方也是有的。比如說有個人就給我講,他那時候也是北京文化部的朋友,有人給他講,傅抱石最可怕的就是把眼鏡拿下來,開始用手絹擦眼睛,那個時候他一定會把人家的癢處、痛處給指出來。我記得是蔡若虹還是王朝聞還是誰講話,說“這個同志造紙很好”,我爸就擦眼鏡,說,“唉,我們又不是在開造紙廠”。這種話都是很刺人的,“造詣”和“造紙”,普通的人都會讀對的,那么重要的一個會議、那么重要的一個領導都講錯,但是你就別提啊,哪壺不開提哪壺干嘛呢。
趙:他說話也是很嗆人的?
傅:嗆人。他是擲地有聲的人。我爸爸要在文化大革命,肯定活不下去。就像趙清閣說的,一定比老舍慘的多。
傅:曾昭燏是我爸爸很喜歡的一個人。因為曾昭燏,我爸爸經常提到曾國藩,特別是這些事。我的環境還是蠻好的,自然而然進來的東西就比較多,后來就不太需要太辛苦去走到另外一個世界去搞文化了。
趙:他對曾國藩有什么看法,你爸爸給你談過這些嗎?
傅:沒有。不過曾國藩教兒子的事,我爸爸是很佩服的。
趙:他的教育很成功。
傅:對。我爸爸從來不給學生課稿,但是對我的作文他是篇篇過目,最怕你寫言而無實的東西,怕飄,怕你為了寫好文章而去寫文章。
趙:對華麗的辭藻不太感興趣。
傅:最討厭了。所以先要有情而后才有文。
趙:他比較看重的幾個學生?
傅:我爸爸對學生都很好,但是沒有一個是真正畫畫的學生,我爸爸是絕對不要學生,他說到八十五歲可能能帶學生。
趙:他是什么心態呢?
傅:我爸爸跟我說過,他講我們家隔壁盛雪,他的兒子盛中國,還有個女兒盛中華,家里是一個小孩,每個都拉琴。最小的兒子才五、六歲就拉小提琴,早上起來聽見很鬧。他家跟我們家一樣,是江西人。有一天,我爸爸和他坐在院子里乘涼。盛雪是很溫厚的一個人,不會交際,那天坐在家里和我爸爸乘涼,我爸爸就跟他講,“這個教育孩子啊,實在是不容易,品性是能打出來,但是才氣是打不出來的”。實際上講他家對小孩子的教育都在打上,一練幾個鐘頭,不讓歇息,不行。他家里窮到什么程度,太太是個大家出來的,竟然跑到對面的小店里去買豆腐乳,早上吃稀飯吃豆腐乳。只買半塊,兩分錢一份。
趙:那還要讓孩子彈琴?
傅:盛中國現在在日本,我沒見過他。在南京我也是遠遠看他,那時候還是很向往他的。他參加了世界青年會,我和他沒有接觸過。我們家搬過來的時候,盛中國已經到北京讀音樂學院去了。盛中華到上海音樂學院。盛中華來的比較多,所以還見過。他底下的幾個小孩比較多見,他的爸爸媽媽我們最喜歡。竟然盛伯伯、盛媽媽窮到只能買半塊……,這個普通人不會知道的。對面小店的女老板是我同學的媽媽,他講盛家盛太太真可憐,小孩子這么多,家里工資少,早上買豆腐乳竟然就買半塊,你看看,到這個程度。他們對小孩的教育太細心了,所以我爸爸就跟他講,小孩子才氣打不出來的。才氣是要養出來的,沒有快樂是不會有才氣的。這是我在旁邊真真的聽到的,所以我就曉得我爸爸做慈師嚴父是有道理的。不是秉性,而是天職感。
趙:他做教師,做美術教員,從教高中美術開始,教了一輩子學。
傅:就跟媽媽課過稿,我沒見過給別人課過稿。
趙:哦,他教的學生當中?
傅:沒有一個,現在稱傅抱石學生的全都是是假的。只有亞明和我爸爸一起合作過,《搶渡大渡河》,中間的紅軍是亞明畫的,還有幾個紅軍小人是亞明畫的。
傅:這個是看到的,我知道。有一天在國畫院,看到地上丟了一張大畫,大概是四尺整紙,我爸爸一看,畫的還不錯。宋文治說,畫到一半畫不出來了,畫不下去就丟掉了,不要了。我爸爸說我來給你加加,結果畫了一張好漂亮的山水。現在畫在哪里不知道,但是照片曾經在《新觀察》上登過,我有稿子。中間有一部分是宋文治的筆頭,看的出來,是傅抱石把它加成功的。宋文治對這件事情非常有感觸,他說,“你看看,師母啊,我完全畫不下去了,這個傅先生拿過來說我來加加,結果加出這么神品的畫來”。
趙:畫家靈感枯竭了,實在不好進入,他卻能推進去。
傅:掌握畫面,在運用技巧上確實是差別很大。宋文治一直說,他是在這件事上才做了傅抱石的學生,非常非常有感觸。這個話是在我家里跟我媽媽講的,我爸爸過去以后的事情。
趙:他在國立中央大學?
傅:全部教理論。他所有的教課課本都變成了書了。
趙:應該帶過吧?
傅:一個都沒有。
趙:那俞繼高不算學生嗎?
傅:俞繼高是陳之佛的學生,俞繼高一天沒有跟我爸爸學過畫,但是他跟我爸爸關系不錯。因為經常在一起,我爸爸請學生吃飯,在一起談天是有的,他是陳之佛的學生,所以你看他畫的東西跟陳之佛一模一樣。
趙:風格特像。
傅:不僅僅風格像。俞繼高是老實人,畫工筆很好,我爸爸也講過,俞繼高厚道,畫工筆很好。畫山水,特別是畫這種大的山水,要有一點半為人、半為神、人鬼各半才行,全都是很規矩的人,畫不出來。把大自然全部收攏到身邊的時候,那種氣象一定要有點神鬼不分的味道。要僅僅是人就做不到了。我爸爸說過,“人要有一點點鬼,但是不能邪。人要聰明,聰明還要滑頭”。我爸爸有時候給我講,我不聽,他說,“這話是私房話啊,中央美院一小時給我四百塊錢我都不肯講的話講給你聽你還不聽,這是絕招”。所以我才曉得,有些東西不能太老實,一板一眼是不行的。做研究我爸爸也講過,有些東西必須要靠藝術性推論,要有一點藝術性,有一點創造性。但是藝術性從哪里來?他就要問了,就是從很多堅實的知識基礎里來,才可能有推論,不是坐在那發昏一樣的把唐朝的歷史就想清了。一個詩人的詩你要去詮釋,必須對這個詩人的發展要有十分的了解,你對他的東西有一個全面的基礎知識,你連他寫了什么詩,什么時代、什么作風都不曉得,怎么去詮釋呢。但是詮釋又不能咬住那個字不放,咬住那個字不放就不是詩了。所以爸爸講畫詩意,一定要有點不老實,一定要把對方做大,不做大不能畫,還要做小,不做小就不敢畫。
趙:個人的主動性、才情的發揮,他比較看重。現在還有一個說法,應該有“傅氏學派”,“傅抱石畫派”?
傅:現在多談“金陵八家”。“新金陵畫派”跟傅抱石沒有關系,跟舊的“金陵八家”倒有關系。“金陵八家”龔賢甚至連他都沒有進去,就連龔半千在 “金陵八家”中都沒有,龔半千的筆頭多好啊。我爸爸喜歡龔半千,所以經常帶我們到掃葉樓。
趙:“傅抱石畫派”是從“新金陵畫派”當中分離出來的。
上圖為1959年傅抱石為人民大會堂創作巨幅國畫《江山如此多嬌》
傅:不叫畫派,我們家里每個人都不畫一樣的畫。評前朝史當然好評,但是論今朝人要細論,今朝人不能不細論。
趙:前朝也很復雜,就是談“金陵畫派”,龔賢當時也不在金陵八家之中,是后來加進去的。
傅:就像 “金陵八艷”一樣,拉了一百年才有“金陵八艷”,根本就不是“金陵八艷”坐在一個堂里吃飯。這也是后人論史的一個戲說。畫千萬不要分派,從前為什么會有門派,比如說“婁東畫派”,就是跟著王原祁等人有一個師承關系,明確的關系。就連亞明,他雖然畫了幾張有點像傅抱石的畫,但實際上整個的畫風,他的許多畫基本上都不像傅抱石。還是有點黃胄那樣,從寫生過來的東西多。伍霖生也是,宋文治也是。因為傅抱石的原因畫風景比較多,這個我想是的,但是筆頭完全不一樣。錢松巖也沒有派啊,錢松巖也沒有直系弟子,你說現在哪有人用顫抖的筆去畫啊,沒有一個。
趙:他的學生跟他之間精神上、情感上的接觸交往?
傅:那太多了,從前學生比兒子還親。但是,只有一件事是絕對不會動搖的,他沒有課過稿。我沒見他課過稿,而且也很少看到有學生拿畫來說,“傅先生,這張畫怎么樣啊”,這種事情很少見,傅抱石頂多是講兩句敷衍的話。但是教育學生呢,沒有一次不是深坐詳談,這就是傅抱石教學生的一個最大的特色。傅抱石談論畫、談論筆、談論墨、談論顏色我都聽過,講蘇東坡他們都是自己去做顏色,現在顏色都是打包做來的,當然比我們現在好。現在做錫管的,更糟糕了。從前畫家除了墨是人家做好的,你來磨用。而所有的顏色都是從原始材料做起,很多都是從原始材料做起。
趙:你剛剛談宋文治老師,畫廢掉了,沒辦法畫下去了,從心情到整個的構思過程?
傅:那么大一張紙。宋文治不是一個游戲人生的人,是個認真做事的人。宋文治是一個很小氣的人,他不會一張紙隨便扔掉的,他心疼,而且畫了那么久。上面的建筑是宋文治的筆,畫的比現在的要仔細多了,他丟掉肯定是做不下去的原因。黃山是很難處理的一個主題,傅抱石拿過來,就能畫出來。所以說宋文治印象很深,他跟別人有沒有講過,兒子有沒有講過,我不知道,但是他在我媽面前談過不只一次,而且我也很喜歡他,那張畫我都會背。但我沒看過原作,我只看到過雜志上印的一個封底。
趙:從這一件事情來說,傅抱石先生和宋文治先生之間也有一定的淵源。
傅:是。這個你可以發揮,絕不會誤入歧途,你放心。
趙:他會把他的思路打開,并且給他提升到一個新境界,從用筆到風格。您看到傅抱石先生怎么給宋文治改畫是一例。
傅:我沒看到他改畫,我只看到他跟媽媽說我爸爸如何給他改畫。
趙:是的,是的,您聽說的,轉述畫家本人自己說的。
傅:他每次都講,“傅老師真有本事,我這回曉得了,真有本事”,他每次都這么講。
趙:肯定就這么講。
傅:是的,沒有人逼他說,沒有人逼宋文治說是他的學生。但是,不是學生不代表不學習,我爸爸也從宋文治那學了不少東西。
趙:宋文治老師,他給他改完以后,永遠不忘,就證明了結了他的心結。因為當時怎么再往前走,他走不動了。
傅:不需要走動,這個東西就好像老子說的,欲語而不言才是最高的啊。他要是拿過來說,文治啊,我這樣不是給你改的很好嗎,你怎么樣啊、怎么做沒講,反過來宋文治會覺得很委屈,反而不好。但是他永遠不會忘記:我這么認真、這么想做都畫不下去。傅抱石來一看就曉得在哪個地方,一下子就能搞起來。他講的那個激動啊,其實是很長學問,很長學問。教學生有各種教法。
趙:有一次跟武霖生老師談到,為什么有“錢、亞、宋、魏”的說法,而沒有“傅、錢、亞、宋、魏”之說,而且前面還應該再有一個,就是呂鳳子先生。
傅:呂鳳子好像沒在這個環境里生活很久。
趙:他是這個陣容中的,他的《中國畫法研究》在當時從理論上起到了奠基作用。
傅:呂鳳子在當時有爭議,對他的畫風有爭議。不知道什么原因,說他技術不革新,有這種說法。現在談到他的圓勁,實際上是很多東西的基礎。
趙:不是一般人能夠學得到的。
傅:一個學不到,第二個“新金陵畫派”的一些做法跟他不一樣。所以“錢、亞、宋、 魏”,這個提法純粹是當時國畫院的一個說法。
趙:怎么把他們給割裂了呢,好像一道溝。
傅:呂鳳子在江蘇那些畫畫的人中間,腦子里根本沒有,真的沒有。
趙:為什么從張書旗、李可染、徐悲鴻、劉海粟都愿意、承認跟他學過習?
傅:真正的人物他們都講真話。
趙:還有一個朱德群,比較新,也是從他門下走出來的。為什么會有這批人?有的美術教育家沒有學生,很悲哀。
傅:傳承繪畫,不好傳。
傅:做老師,他確實有才華,他點人點到才華上。但他不負有“一人師”的使命,所以他說要到八十五歲才可以帶學生。他覺得那時候畫畫可能精力不夠,就可以帶學生了。他對自己的創作,看的很重,認為他的創作,他的畫,他的文章,才是天下事。
趙:繪畫是一種傳承,亞明先生學他,宋文治先生學他,你看他們幾個人的風格很像的。
傅:這點我可以肯定,但是話又說回來,不見得不從傅抱石這學東西,就好像伍霖生,他畫雨也是很會畫的,因為我爸爸那些材料都是他調的,他當然會了,是有一點。我是看我爸爸的行為,他是看我爸爸的畫。所以,他技術方面全都曉得。
傅:關山月也給我講,“我一輩子不會忘記跟你爸爸一起工作的那段時間”。跟傅抱石在一起他就發現了好多大起大合的東西,他終于懂了,忽然之間變得大起大合了。那段時間他跟爸爸一起到東北寫生,作品不錯。我以前跟關山月不是太熟,他到南京來看媽媽,還給我畫冊頁,都很好。后來到日本去,他跟我們的大使宋之光是同鄉,宋之光就帶著我,叫我陪他。他對我也很親熱,他太太對我也很好,跟我講了很多。我才曉得我爸爸絕對不是一個嘴巴訓人的人,對我也是,對我家里人,對兒子,在學習上絕不會指責。但是反過來,他會把他的學習心得告訴你,就好像剛剛講的讀古文一樣,他說古文學好了,現代文不用學就會了。這多便宜,就好像撿了大便宜你都不懂。
關山月當年年紀也小,地位也低,作為畫家,當時是讓他,因為廣東廳需要廣東人啊,把他喊來。說是給你做個助手吧,是這樣才留下來的。我爸爸回來一直講一件事,他說,“這個關山月啊,人也不笨,人也聰明,就是有一個氣不順”。我爸爸的小稿子,絕對沒有前面那棵松樹,當時關山月搞來搞去,只有黎雄才那棵松樹才是他的看家本領,他不畫他不安心。
趙:他就想畫一顆大樹。
傅:他不是畫一顆大樹,是畫一顆斷枝樹。他在前面青山綠水的地方畫了一顆松樹,而且有根斷枝。講起來不僅僅是犯忌,主要是氣不順。我爸爸回來不知道講了多少遍這件事情。但是他當面不說,也沒給他改畫。我覺得這點爸爸蠻偉大的,關山月給我談起我爸爸,除了喜歡,除了對我爸爸喝酒感嘆,沒有一點點不愉快。
趙:你提到、你媽媽提到的這些人,吳晗、老舍……,不下五十人吧?
傅:起碼四十個知道。
趙:對啊,這樣他個人社會活動的人文群體就知曉了。為什么有傅抱石的畫,因為他周圍有這批人。他最起碼是代表這五十人說話的,不僅僅是說他自己的話,這樣他的意義就出來了。有一個社會階層為依托,他的信息量就不一樣,他的精神能量檔次也就不一樣。
傅:同意。你的意見很對。
趙:他所代表的社會人群一旦出現,就具有人文意義了。像你說的,“我爸爸跟人交往的都是講人文,而不是講人際的”。
傅:沒有人際關系。
趙:對。
傅:不做人際交往,只做人文交往。
趙:但是,他的社會交往關系網絡,觸進了它的繪畫藝術整體上升。
傅:當然不是說他非要和下九流、非要和不成氣候的人去往來才算是好人,只能這么說。
趙:他不是有意不去往來。
傅:連菩薩也是,可救者救,不可救者自救。
趙:這樣他內心真實的一面就慢慢在筆下體現出來。
傅:好極了。
趙:所以,你今天的談論介入了很多的現當代歷史文化體系。你媽媽這么說,你爸爸這么說,你印象當中的這些事情就具有了文化上的真實意義。
傅:這些我覺得都好平常。
趙:在這個鏡頭當中,在這個歷史背景當中來凸顯的話,就不平常了。為什么呢,你親身所見,成了重大文化歷史事件的見證人的角色了。
傅:每個人都有親身所見。不過跟你談了以后,我也覺得有些東西能夠理清了,因為親身所見不見得是真實,真實必須是在大環境的真實才真實,這個也就是你的使命了。
趙:走進歷史的歷史日常事件,才能成型為歷史,不然就被茫茫人海所淹沒。
傅:是的,是的,好極了。
(未經本人審閱文字整理:趙啟斌王金見黃生志于茈菲王金強陳長龍趙一龍黃亞蘭攝像:王金見黃勝志照相:趙連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