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南京城東南的大中橋,從名字到外形都無甚特別之處。然而這座橋卻經歷了中國歷史上數次鼎革之際的風云變幻,更與幾位堅貞不屈的先賢聯系在了一起。橋下的河水流淌千年,也仿佛歷史長河的縮影。
一
外地的朋友來到這里,也許會覺得大中橋下就是“十里秦淮”吧,畢竟此地離夫子廟、白鷺洲等著名景點不遠。然而,這并不準確。我們不妨看看朱自清、俞平伯兩位名家,在他倆同名的散文《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里是怎么說的。朱先生曰,“從東關頭轉灣,不久就到大中橋。大中橋共有三個橋拱,都很闊大,儼然是三座門兒……過了大中橋,便到了燈月交輝,笙歌徹夜的秦淮河,這才是秦淮河的真面目哩。”俞先生曰,“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huán)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沒錯,大中橋離真正的“秦淮河”還有一點距離,真正流經其下的,是青溪。
▲大中橋之西側喇叭口
青溪,也寫作“清溪”,據《建康實錄》卷二記載,“吳赤烏四年(公元241年)冬十一月,詔鑿東渠,名青溪,通城北塹、潮溝。”孫權定都建業(yè)后,建太初宮。因宮東側無險可守,便從鐘山引水,在城東修筑護城河,即為青溪由來。現今,在明故宮以東,南京博物院以西,尚有一條清溪路。青溪曾經蜿蜒九曲,北接潮溝,南入秦淮。夫子廟附近的淮清橋,亦得名于兩條河流交匯處。
《同治上江兩縣志》載,“自楊吳筑城,青溪始塞……今諸景并廢,故道多湮。”九曲青溪,在楊吳修筑護城濠后,多處淤塞乃至消失。清朝詩人陳文述嘆曰,“八流都塞盡,一曲見南朝”。
楊吳,又稱南吳,是五代十國政權之一,為唐末藩鎮(zhèn)淮南節(jié)度使楊行密割據建立,僅存在35年就被南唐取代,但楊吳—南唐對南京城的建設一以貫之。南京作為楊吳的西都,由大將徐溫(即南唐開國君主李昪的養(yǎng)父)鎮(zhèn)守。徐溫沿城周開濠,作為江寧府城東城墻外的護城河,當時叫護龍河,后世稱楊吳城濠。城濠工程巨大,濠深一丈五尺、闊三十丈,打通運瀆、青溪與秦淮河諸水,為今日南京城內水系的形成打下基礎。文史學家朱偰先生在《金陵古跡圖考》中考證,“及南唐城金陵,青溪遂分為二:其一自竺橋而南,至白下橋入淮,引為城壕。”所以,楊吳城濠最確鑿的河道,是今竺橋—逸仙橋(玄津橋)—復成橋—大中橋一段。
二
了解過橋下之水,我們回到橋本身。上文提及的“白下橋”,就是大中橋。
唐高祖武德元年(公元618年)設金陵縣,城邑在白石山下的“白下村”,“白下”一詞也成為了地名。所謂白石山,即今幕府山,因盛產白云石等礦藏得名。武德九年(公元626年),更金陵縣為白下縣。唐太宗貞觀七年(公元633年),白下縣治遷冶城東。
唐代,今大中橋附近建有白下亭(具體位置在今申家巷),與城西的勞勞亭一樣,都是唐人飲酒送別之所。李白就在《金陵白下亭留別》中寫道,“驛亭三楊村,正當白下門。”在《獻從叔當涂宰陽冰》中又云,“小子別金陵,來自白下亭。”
及至楊吳年間,在東門外初建白下橋。歐陽修的《新五代史》載“有橋跨濠而處東門之外”,朱偰先生亦考證:“(南唐)東門以白下橋為限,即今大中橋。”楊吳的這座白下橋雖為木橋,卻是陸路要沖。南宋建康府觀察推官劉叔向的《重建白下橋記》載,“白下一橋,當江浙諸郡往來之沖,不惟士夫民牧所必經行,而日飲萬馬于秦淮。旬給諸屯之糧餉,舍此無他道。”同時,楊吳將本在東北方向一公里外的白下亭遷至白下橋畔。兩處因“白下”得名的景觀由此連在一起。
北宋時,白下橋和白下亭仍在。王安石罷相居南京時,也曾在《和叔招不往》一詩中寫道“門前秋水可揚舲,有意西尋白下亭。”
▲大中橋之橋面
南宋年間,使用近300年的白下橋“舊架木為之歲久朽蠹,若將壓焉”,然而前后幾任主事官員卻無視百姓修橋的呼聲,直到宋寧宗嘉泰二年(公元1202年),上元縣知縣鄭緝發(fā)現白下橋已為危橋,下定決心重建,并圖謀長遠,用石料修筑橋樁,變木橋為石橋,“為千百年不朽之利”。人們懷著驚喜和懷疑的心情,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最終僅花費5個月時間就完工。修成之際,“長鯨臥波,飛梁駕虛,材良石堅,天造地設。雖怒濤激湍,疾風甚雨,而過者如登康莊,得大安穩(wěn)。”同時白下亭也修葺一新,增加三副楹聯,氣象更加宏闊。
新白下橋建成后,卻有迷信的聲音提議將橋更名,理由也荒唐,“白下之語不宜于舉子”,此提議得到時任江東安撫使兼建康行宮留守司公事李沐的認可,他將白下橋更名為“上春橋”。元朝張鉉編纂的《至正金陵新志》記載:“白下橋,一名上春橋,在城東門外,其側有白下亭。”這個橋名沿用了百余年。有元一代,大中橋附近的水站管船一十九只,馬站備馬八十八,專供運輸物資。
明初,上春橋正式更名為大中橋。《洪武京城圖志》載:“大中橋,即古之白下橋也,在通濟門里。今名大中橋。”其實,青溪上曾有東出南京城的重要通道青溪大橋、青溪中橋,萬歷《上元縣志》記載:“青溪此處舊有大橋、中橋,故撮名曰大中橋,乃南唐東門橋。當江浙諸郡之衛(wèi),飲萬馬于秦淮,給諸屯饋餉,京都之要衛(wèi)也。” 后二橋荒廢,卻在數百年后通過另一種方式留在了歷史里。這就是大中橋得名的來歷。
朱元璋建都南京后,把皇城設在楊吳城濠之東,新建的復成、玄津兩橋與竺橋、大中橋共同構成連接皇城內外的重要通道。前三座橋普通民眾不得通過,因此大中橋便繼續(xù)承擔著交通樞紐的重任。橋上行人、貨物往來通過,橋下船只亦穿梭不絕,運往皇城內的物資多是在大中橋青溪渡、復成橋復成倉渡完成的。
斗轉星移,又是幾百年倏忽而逝。到了20世紀,隨著城市的發(fā)展,南京城內汽車日漸增多,昔日的交通要道大中橋反而因為拱形坡度不利于汽車通行,成為造成擁堵的瓶頸。于是,1980年,改建大中橋為三跨鋼筋混凝土平橋,但橋墩仍用舊基。由于此次改建并沒有加寬橋面,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大中橋再次成為堵點。1992年3月,大中橋升格為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1993年,南京市政府擴建大中橋,在保留原橋的基礎上,在橋墩兩側另澆注混凝土圓柱,擴建后的橋面寬度達到原來兩倍,沿用至今。
三
歲月輪轉,無數行人過客路經大中橋,也有幾位名垂青史的英雄志士留下足跡。第一位,便是文天祥。
1279年,因為潮州海盜陳懿暗中勾結蒙元,在廣東堅持抗元的文天祥猝不及防,于海豐五坡嶺被俘。文天祥被押至元軍統帥張弘范面前,堅決不跪拜,也拒絕了本為漢人的張弘范勸降,并將手書的《過零丁洋》詩交給張弘范。張弘范感其忠義,令人將文天祥押送大都。
文天祥此行,先沿南北古驛道水路兼程,至江西湖口入長江,到達金陵,再入運河一路向北。他在南京停留了兩個多月,先被關押在天慶觀(即現在的朝天宮),后在大中橋附近驛站留宿,又被轉押至金陵驛。據南宋《景定建康志》記載,“金陵驛,亦名蛇盤驛,在上元縣長樂鄉(xiāng)蛇盤市”,即今棲霞區(qū)馬群街道蛇盤社區(qū)。因為傳言江北有抗元武裝準備營救文天祥,元軍于是在此羈押文天祥較長時間,等待更多后援。
駐留期間,文天祥寫下了《金陵驛》二首。其一,“草合離宮轉夕暉,孤云飄泊復何依。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和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從今別卻江南路,化作啼鵑帶血歸。”其二,“萬里金甌失壯圖,袞衣顛倒落泥涂。空流杜宇聲中血,半脫驪龍頷下須。老去秋風吹我惡,夢回寒月照人孤。千年成敗俱塵土,消得人間說丈夫。”民族氣節(jié)可見一斑。
從金陵走向成仁之路的文天祥或許不會想到,近400年后,再一次面臨國破家亡之際,又有一位才學、忠烈均不亞于他的志士,在南京城中英勇就義。
朱偰先生在《金陵古跡名勝影集》中載,“大中橋一名長春橋,明督師大學士黃道周殉節(jié)于此,故又名大忠。”黃道周(1585—1646),字幼平,號石齋,福建漳浦人,為明末學者、書畫家、文學家。黃道周為人耿介正直,甚至敢直言上疏指出崇禎帝的過失,故屢遭貶官。謫戍之際,他便潛心著述,教育門生,《明史》贊其“學貫古今,所至學者云集”。
▲大中橋之北側水面
1644年明亡后,南明弘光帝任命黃道周為吏部左侍郎。此時的南明國力衰微,奄奄一息。清順治二年(南明隆武元年,公元1645年),定都僅8個月的南京被清軍占領。黃道周與鄭芝龍等在福州擁立唐王朱聿鍵稱帝,改元隆武。黃被封為武英殿大學士。鄭氏集團把控朝政,擁兵自重,無心抗清。黃道周親自前往江西策劃收復失地,募兵反抗。所到之處云集響應,得義軍九千余人。然缺錢少糧,屢戰(zhàn)屢敗,行至婺源時,遭遇埋伏不幸被俘,后被押解至南京。清廷派貳臣洪承疇勸降,黃道周拒絕,并用對聯回復,“史筆流芳,雖未成功終可法;洪恩浩蕩,不能報國反成仇。”將史可法與洪承疇對比,令其無比慚愧。
公元1646年4月20日,黃道周和幕僚賴雍、蔡紹瑾、趙士超等一起,在南京從容就義。臨刑前,黃道周如文天祥一樣留下了絕命書,曰“綱常萬古,節(jié)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有義士重金斂其遺體回家鄉(xiāng)安葬,在其身上發(fā)現寫有“大明孤臣黃道周”的字條。隆武帝追贈其為文明伯,謚號“忠烈”。百年之后,清乾隆帝追謚“忠端”,并稱其為“不愧一代完人”。
然而黃道周真正的就義地點,恐怕不是朱偰所說的大中橋畔。據《明史》載,“(黃道周)臨刑,過東華門,坐不起,曰:‘此與高皇帝陵寢近,可死矣。’監(jiān)刑者從之。”即明故宮的東華門附近。雖然大中橋并非因黃道周得名,其人也非殉節(jié)在此,但從“大中”到“大忠”,甚至將黃道周遇害的地點口口相傳為大中橋畔,充分反映出南京人民對民族英雄的敬仰和緬懷之情。
四
大中橋幾易其名,橋身也屢經整修復建,而這座橋承載過的厚重歷史,見證的忠奸之別,值得每一個經過這里的行人細細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