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記載,在東晉和南宋時期,歷史上曾有兩次大的北族南徙活動,蒙古羊也隨之輾轉到江浙兩省交界的太湖流域一帶,被稱作胡羊,也叫湖羊。
太湖流域人多地稀,更缺少牧場,隨著江南蠶桑產業的發展,湖羊的飼養方式漸漸發生變化,由牧養轉為舍養。生活環境、飲食習慣的改變,使蒙古羊的體態和容貌悄然變化。我在老張的羊圈里看到的湖羊,耳大下垂,鼻梁隆起,頭部狹長且清秀,無論公母,均無犄角。
圈養,意味著湖羊只需“飯來張口”,蒙古羊游牧時的闖勁從記憶里消失,原本的溫馴又滲入了膽小和慵懶。它們適應光線較暗的環境,有些面對陽光直射還不敢睜開眼睛。老張這所羊圈坐北朝南,正好契合湖羊的習性。
老張壓低自己的聲音說:“懶也有好處,只要它肯吃,肉就長得快。”
這天上午,廣安的霧氣濃重,像一層紗幔籠罩在羊圈。一只母羊挺著圓滾滾的肚子,優雅地咀嚼著老張剛喂的飼草。我激動得正欲開口,老張立即比劃了一個小聲的手勢。從羊圈退出來,又回到屋內,他才對我說:“湖羊喜歡安靜,害怕吵鬧,曾經有母羊因為噪聲和驚擾,導致流產。”
2018年,浙江湖州和四川廣安結對,推行“湖羊入川”“湖羊致富”工程。這一年,第一批湖羊“才飲太湖水,又駐嘉陵江”。
飼養湖羊三年多以來,老張已接生過好些小羊。湖州與廣安兩地氣候相近,溫度、濕度與風向也大致相同,使湖羊的遷徙和引入計劃避免了自然條件的阻礙,讓湖羊的繁衍具有可行性和可持續性,也使散戶和農場飼養湖羊,有了高存活率的保障。
老張客廳的墻上掛著一支毛筆,白色的筆頭像是竹子制成的筆桿所吹出的一束光芒。毛筆旁邊還貼著一幅普通紙張打印的書法,題款是趙孟頫。眼前這個樸實的老農,他竟然也懂書法藝術?老張將紙張邊沿有些外翹的地方,用食指使勁壓平,可一松手,那些卷邊立即彈了回來。他有些窘迫地說:“買不起書法作品,只好去鎮上文印店打了一張。”
他又慎重地取下那支精巧的毛筆,有些自豪地說:“來看看,這是湖筆。”
湖筆得益于元代書法家趙孟頫而聞名于世。趙孟頫對其制法和質量要求非常嚴格,幾近苛刻,這項技藝被后人代代沿襲,湖筆也成了無數名流志士的生花妙筆。湖筆的筆料多取自湖羊腋下之毛,需經120余道工序,具有“尖、齊、圓、健”的特質,與徽墨、端硯、宣紙一起被稱為“文房四寶”。明代謝肇淛在《西吳枝乘》中稱贊湖筆“毛穎之技甲天下”。
從前的老張,只知道羊肉可以果腹,羊皮能夠制鞋,羊毛紡線成衣,后來湖州的幫扶干部送他一支湖筆,又講解相關歷史,他才明白一只羊還能以蘸墨揮毫、沾粉涂彩的形式,使自己的氣質和氣息綿延千年。也正因墻上這支湖筆,讓老張這個普通養羊賣羊的老漢,有了一種微妙的使命感,也對湖羊有了特殊的感情。
院子離不開老張,老張也不想離開院子。那幾天,他專心致志地聽專家講解羊圈的搭設,飼料、飼草的種類,以及湖羊喂養的方法。湖羊屬于節糧環保型畜種,老張想著自家院墻邊堆著的稻草、玉米秸稈,不單是燒灶成灰的燃料,還是湖羊的口糧,決定做一般散養戶。
老張所面臨的問題,是飼養的硬件設施。湖羊基地的羊都站立于鋼絲網上,各種排泄物通過小孔漏下,使生活空間得到有效區分,既保持飼養環境清潔,也利于排泄物的集中收集。老張家傳統的豬圈,在空間架構和布局上,自然不能滿足飼養湖羊的需求。
從2019年飼養6只小羊羔開始,老張的湖羊已繁殖了30余只。在圈舍里的成年湖羊,通體雪白干凈,膘肥體壯,成了老張的心頭好。
提到湖羊時,老張眼里流露的慈祥,詮釋著“羊言為善”的要義。但他也深知,一個牲畜,最終逃不過被宰殺的宿命。
他用湖筆的筆尖輕輕劃過右臉,平靜地問我:“吃過湖羊的肉沒?”
我有些矛盾地點了點頭。
用羊糞滋養果樹,是老張在湖羊種羊養殖基地學來的方法。養殖基地由東西部協作投入專項基金,打造出標準種羊養殖場、培訓中心等大型綜合體,還設有“羊”文化系列游樂項目。南潯對廣安點對點幫扶工程,將湖州當地“湖羊+柑橘”的生態循環種養模式引入廣安,又因地制宜,延伸出“湖羊+檸檬”“湖羊+青脆李”“湖羊+中草藥”,以及“湖羊+龍安柚”等農業項目。
“湖羊入川”五年以來,廣安全區的湖羊基本度過了應急期,逐漸實現自繁自育。像老張這樣的一般散養戶,也獲得了相應的經濟收益。
足不出戶就能增加家庭額外收入,老張當然高興,而更讓他欣慰的,是自己無形中可能成為促成一支湖筆成形的推手。
臨走的時候,老張輕手輕腳地拉我走進羊圈,讓我摸了摸那只探出頭來嗅他,最為肥壯的湖羊。掌心里湖羊溫熱的體溫,立即驅走了冬日的寒冷。老張喜上眉梢,捏了捏湖羊長垂的大耳,克制地輕聲說道:“羊大為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