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說蒯天,心中先冒出蘇軾的詩來:“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看山如此,看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不同時期,不同側面去看,端地是遠近高低各不同呵。蓋我與蒯天,相識可謂久矣。30多年一路走來,時遠時近;而近十來年,因為成了省散文學會的同事,彼此不說非常熟悉,起碼也相當“近”了。只是若說我對他的性格、心理、成就能說出較一般朋友深或全面的道道來,恐怕就未必了。尤其對他的一些藝術方面的才學,比如書畫、戲劇寫作、評論等,我這個門外漢就說不清個子丑寅卯來。
好在一個基本事實我還是看得清的:數十年來,蒯天在我眼中盡管隨時代、年齡而在不斷探索著、成熟著、造詣著,這一階段像是嶺,那一階段又成峰;但不管怎么說,今日之他,已然成了座人格日趨成熟、文藝成就令我刮目相看的“廬山”。尤其他不同時期創作的小說作品,雖然我說不清屬于什么流派,什么風格,是傳統還是前衛,但他的作品不是那種逃避現實、脫離現實生活的所謂“空靈”之作,他善于捕捉變革時代在不同階層人們心上的投影,由此去折射整個社會、人生的時代氛圍,并呈現出作家自身鮮明的藝術特色。這在我看來,是一切文藝家最為可貴之處。我能從見出蒯天的靈悟和慧根,以及“我”的聲音。靈性和悟性應是一個文藝家生命力是否持久的決定性因素,這樣創作出來的作品因此而具有了真實、自然、能令人共情的愛與“我”。而有沒有愛,有沒有情,有沒有“我”,是文學作品有沒有靈,有沒有魂的必要前提。
當我最近集中讀過他一些小說后,我更相信,蒯天是個內秀而不無智識,勤于學習亦勤于思考的人。這是他成功之所本。而且他胸中不乏柔軟和細膩,也不乏一個文藝家必具的定力。他的作品洋溢著這一點。比如他的小說《燒炭老頭》中的老頭,就是一個頗有個性的形象。其堅忍、執著、其對理想信念不屈不撓的追求精神,不由得讓我聯想到海明威《老人與海》中的圣地亞哥,他堅信“人不是生來要被打敗的”;亦令我想到這或許正是蒯天寫作的自我期許。
蒯天或“嶺”或“峰”的風格及藝術探索努力,也可從他的小說《愛的結構》和《小樹上的傷口》、《一個沒有太陽的早晨》等作品看出。前者他以第二人稱的敘述方式,以更深地切入人性和愛的深處;后者則以中規中矩的白描手法,通過少年的視角,去解讀在他們心目中神圣的婚姻生活和父母之愛的痛與惑,悵與思。使一個傳統而老套的主題具有了別樣的面目和新意。尤其《一個沒有太陽的早晨》中那深受傷害的母親的胸襟和心地,令我生出相當震撼的敬意。
蒯天的小說還有個可貴的特色,即藏拙。初讀他的文本,沒耐性的讀者也許看了個開頭就想當然地以為下面如何如何了,其實,只要你細加品讀,往往就能從中發現藏在里面的金爍,只要稍加思緒的過濾,即會放射出閃亮的光芒來,這也體現了蒯天創作功力不俗。而他實現這一藝術效果的一個重要點在于,他懂得隱蔽與含蓄的審美價值,善于通過人物形象來表現題旨,亦明白細節、隱喻對于作品那血肉、表情般的重要意義。他這種善于通過“微小敘事”,而指向“宏大敘事”的能力,綽具力度地表達了對人生的質疑與詰責。直至發掘性靈,逼視內心,穿透風月。而他作品中的細節不但真實而豐富,且相當準確而富于寓意。如他在《愛的結構》中反復渲染的那塊肉。愛吃與不愛吃,吃多與吃少,都飽含著愛的真味;且與其詩意的文字一起,有力地推動著人物情感乃至故事的發展與深化。
細讀蒯天小說者,相信各個年齡段的讀者多少能找到和自己成長過程中相似的痛處和愛恨情仇。對異性的朦朧初情,少年的稚嫩心靈,成人的迷茫和疑懼,人類天性和道德意識的沖突……讀后我們恐怕都會掩卷嘆息,那些個人物身上,還真有著我們自己的影子呢。
我們知道,這正是小說之終極要義之所在。作品要有情懷,有風骨,有格調,要蘊含著動人的力量,惟此方可撥動讀者心弦,惟此小說方能成其為小說。而蒯天的小說還都比較精煉,這也是不易做到的。所謂文不在長而在于精,不在量而在于質。
不禁想到尼采在其《美的慢箭》中所言:“最高貴的美是這樣一種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進攻,相反,它是那種漸漸滲透的美,人幾乎不知不覺地把它帶走,一度在夢中與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們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們,使我們的眼睛飽含淚水,使我們的心靈充滿憧憬。”
蒯天欲向人世射出的,正是這樣一枝枝“美的慢箭”吧?
作者:姜琍敏,一級作家、《雨花》原主編、中國散文學會原副會長。現任江蘇省散文學會會長。1976年迄今,發表、出版長篇小說11部,出版詩集、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隨筆集24部,曾獲冰心散文獎、紫金山文學獎、省五個一工程獎等數十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