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攤買了一把茭白，聊了幾句，情不自禁，舉起手機，給這位笑得陽光燦爛的賣菜老哥拍了一張。

　　我一般不隨便舉手機對著不認識的人亂拍，我知道得尊重別人的肖像權。但是今天真的被這位大哥暖暖的幸福感，被他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感動了。

　　我，春末染“陽”，又很快轉“陰”，誰知后遺綿綿，疲軟無力愁不堪言，當然，并不屬于最嚴重，不過，四肢無力，而且好好壞壞難說斷根。好幾個月不出小區大門了，雖然總的趨勢是向好，但腳下不踏實啊，鼓起勇氣，蹣跚搖晃，出門走兩步，接點地氣，多月未見的路邊菜攤竟然格外親切，我們在一位賣菜老人面前停了下來。

　　我們出門并不為買菜。疫情數年，學會了網購，老人不出門，能購必需品。孩子也關心備至，缺什么他們會給我們準備什么。那么，為什么我們會停在這位賣菜老哥攤位面前呢？是因為一位買他菜的老大姐正在一個勁的稱贊他籃中的茭白。大概是老顧客了，雙方交談十分熱絡。提籃里還賣剩幾把茭白，不粗壯，但清白細嫩，這“水中人參”，古人以“青風吹折碧，削玉如芳根”形容之，紅悶白煮，水鄉人都知道，這水中八仙之一，那滋味那口感能直使一大盤白斬雞在它面前遜色！

　　“上次買的茭白真的很好吃。”

　　“好吃吧，甜，我們那里水好啊，故所以，甜！”

　　“故所以”——用這三個字的，現在在我們這種歲數的老人中都很少了，這是過去有些人習慣將文言詞匯與現代漢語混搭在一起的口頭禪，就這三個字使我忍不住與這位老哥瞎攀談起來。我問：“你家一定住在漾邊吧？”

　　“對啊，茭白田緊靠漾邊，挖一水溝，活水進活水出，根根鮮甜軟嫩，糯篤篤，甜津津，軟綿綿。”老人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

　　“是什么村的啊？”我被他的笑容感染，順口搭訕。

　　——啊！他報出的地名令我大吃一驚。那可不是我們這個鎮所轄的區域呀，用一句過去我們這兒民間口頭上常用的歇后語：那可真是“飛機上吊大閘蟹——懸空八只腳”呀！這位老兄一大早出門，提一籃，背一包，到我們這個鎮賣菜，要轉多大的彎，換多少次公交啊！這么狼戇的一籃一包蔬菜能賣幾個錢呢？這一臉陽光燦爛笑容的老兄，一定生活有點窘迫吧，否則，怎么會行那么長路轉那么多車來掙這幾個小錢！

　　錯，老人家陽光燦爛的笑容告訴我，錯！在閑談中我們知道，老人家，兒孫滿堂啊！幸福滿滿啊！就說他孫孫輩吧，做醫生的，在蘇州級別最高的醫院；出國留學的，不為虛名，“我們完全靠本事考出去的，不是靠家里的美刀出去鍍金嗒！”你看，油然而生自豪感的老人家笑得多么陽光燦爛！

　　“哇，老人家，好福氣呀，兒孫承歡膝下，就不要在鄉下忙碌啦。”

　　“說句心里話，兒孫孝啊，問寒問暖，有一點點什么，他們就叫我們兩個老人住城里去。你們也是老人，懂得的，他們要過他們的生活，我們要過我們的生活，我們走得動，喫得落，干得動，多活動筋骨，自在快樂。以前一年還養五六只湖羊嘞。”

　　“還養豬吧？”

　　“現在政策不讓養啦。”

　　“對了。環保。”我拍拍自己的腦袋。

　　“以前，一年曾經殺四頭豬啦！”老哥揚著一臉陽光燦爛的笑容。

　　是啊，我們這種年紀的老人能讀懂那陽光燦爛笑容的臉上的條條皺紋，所以那么陽光那么燦爛，是因為條條皺紋里刻著歷史的風霜，飽含無盡的苦難和歡樂，刻寫著只有我們這個年紀對人生社會的解讀。我們這些老人，前半輩子，戰亂，災荒，人禍，奮斗，風風雨雨，坎坎坷坷，后半輩子才活出個人樣，昂起了頭顱，洋溢著濃濃的自豪。我們這點歲數的老人知道，在眼前這位老人的陽光燦爛的笑容里，既有過去衣衫藍縷的苦難，又有翻身站直的激動，更有勒緊褲帶的堅持，當然，更多的是如今走向小康走向富裕的自豪。特別是，因歷經時代風霜波折，貫看貧富得失起落，故而能云淡風輕地直面人生并將變幻風云化為燦爛笑容。

　　一旁買菜交談的老大姐接著這位笑得陽光燦爛的老兄的話說：“你們不知道他三個兒子三個家吧？兩個在大城市，一個就在我們這個鎮開超市哪。”

　　啊？哪家啊？一打聽，我被驚到了，是本鎮本地人開得最好的老字號超市啊！

　　“那你賣完了該去兒子那里吃中午飯啦？”

　　“不啦，他們忙啊，老太婆還在家等著咯。”說完了仰臉笑得更陽光燦爛。他又說，“過去啊沒得吃，前幾年呢，放開吃，現在，衣食無憂，多得吃不了，發愁。親眷朋友送啥格啥格，安排什么高級吃局，我推都來不及，又不好'揚嗒嗒'地說好吃的東西太多了啊，你們不要送了啦！”

　　揚嗒嗒，酸哈哈，這是我們吳語方言的俗語土話，與神抖抖摜派頭差不多，有炫耀自傲之意，用網上現在年輕人的流行語就叫什么“凡爾賽”。

　　可我要說，偶爾相遇的賣菜老哥啊，正如俗話說的那樣，“甘蔗老頭甜”啊，你笑得多么幸福，笑得發自內心，笑得陽光燦爛，笑得真正是“凡爾賽”啊——你，還有許多老年朋友，當然也包括我們自己，應該，都有資格，揚起我們飽經風霜同時又在迎接更美好未來的臉，應該“凡爾賽”一把，笑得愈加陽光燦爛！

　　（2023年農歷八月將盡重陽將至，今以此文祝福天下的老人健康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