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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當談論蘭亭序這篇曠世之作時,幾乎都認為是王羲之在醉酒狀態下,一蹴而就寫成的,但實際情況并非完全如此。
可以想見,在那個名士名家名流聚會的雅集活動中,作為蘭亭詩會主持人的王羲之,他的愉悅之情不言而喻,激情四溢,亦當在情理之中。然激情豪放不羈之外,跟王羲之寄情于會稽山水、感慨世事人生密切相關,可以說醞釀已久,謀篇布局,成竹在胸,故而借助于酒興揮灑自如而成,可謂人逢喜事精神爽,促成了美文美書因興而就,因運而生!我以為這樣的說法比較接近于實際情形的吧?
從客觀層面而言,對王羲之的一生產生重要影響的堂叔王導,在《蘭亭集序》一文中,亦能找到跟他有關的語句表達實例,可以瞥見其堂叔閃耀著崇崇光亮的偉影!
王羲之自幼聰慧過人,王導非常喜歡他的這個堂侄,愛到了視如已出的程度。
他們平時談論最多的話題是:書道字理,國家社稷,宇宙世事,苦短人生。尤其是生與死的問題,讓這對文化叔侄每談即此,感慨至深,沮喪不已,久而久之產生了一個共識,這便是:“歲之寬當,勛之無盡”,意即人的壽命如果足夠長,建功立業將沒有限量。
因此,我們在讀《蘭亭集序》原文時,王羲之跟堂叔王導談論最多的生死話題,在文中先后有三處表述:“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況修短隨化,終期已盡,古人云,死生一大矣,豈不痛哉”;“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王羲之這后一點所言生死的認識,寫的非常深刻,跟他的堂叔王導站在同一個高度上,認知這個問題。即使我們現在讀來,依然具有充盈著人生無常的感慨意味:可不是嘛,把人的生和死混為一談,多么虛誕;將彭祖的長壽與夭折相提并論,又是何等的荒唐啊!
如此看來,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之字,卻系王羲之醉興狀態揮灑而就,而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之文,則是王羲之腹稿在胸,文采飛揚,娓娓道來,豪放流暢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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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九年真是個充滿題外話的信息源,隨便按下蘭亭詩會哪個鍵,都會有一連串的可言話語涌上心頭。
就在蘭亭雅集活動舉行后的第7年(公元361年),東晉一代書法大家王羲之與世長辭,終年58歲。
王羲之這個年齡雖然超越了當時平均年齡不到40歲的杠子,但仍處于尷尬境地:一不好說英年早逝;二不可言長壽;三不能贊翁,走的還是有些匆忙,非常的令人遺憾。
鑒于王羲之在世時忠厚直率而又低調的為人、舉世矚目的書法成就,東晉朝野內外對他的不幸離去,深表惋惜和追思。加之王羲之又是東晉三品官員,他的辭世得到時任皇上司馬丕的重視,并親自為他在建康城北的象山(今鼓樓區大廟鄉一帶)之陽選擇墓地,為其舉行了規格形制較高的葬禮,享受到了與其生前成就相一致的待遇,這在那個年代實屬不易!
從王羲之擁享歲月的時光來看,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在會稽山陰蘭亭的誕生,該是王羲之晚年的作品了。因為他那年51歲,年過半百,早已是超一流卓越的書法家,代表了東晉國家層面的書法水準,為其時東晉的中興錦上添花。
雖然與王羲之同時代的另一位書法家庾翼,曾公然與他比肩,用“家雞野雉”貶他的書法為野路子,沒自己的來路正宗。但由于王羲之的書法在東晉是一塊金子招牌,光環熠熠生輝,庾翼再怎么嫉妒亦無濟于事,遮不住王羲之這座頂天立地的高峰,從那時到現在無人能超越,牢固得不可撼動他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
蘭亭序是王羲之偏于晚年的作品,自然是令人驚艷的高度成熟的樣子:看他用筆感悟極為豐富,藏鋒、掛筆、回鋒、牽絲、映帶,一應俱全,方圓轉承自如,筆法變化奇妙,若仔細觀之,有些橫與波挑,又帶有隸書的古樸筆意,變幻莫測,于平和之中見奇縱,這可能就是蘭亭序永久不衰的藝術魅力之所在吧?
南京象山之陽,一個長眠于此1659個春秋的古人,我們今人還能記得他叫王羲之這個名字,記得他的《蘭亭集序》、《快雪時晴帖》、《十七帖》、《樂毅論》、《姨母帖》等杰出的書法作品。更有一代一代的習書人,趨之若鶩、樂此不疲地追尋他的筆墨技法,試圖從他那兒得到真諦和精髓,成就自己的書法。即便是在當代中國龐大的書法家隊伍中,亦幾乎沒有一個人沒臨過他的字帖,魅力偶像總是充滿旺盛的生命力,不朽的王羲之,永遠的書圣,中華民族優秀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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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去世那年,他最疼愛的小兒子王獻之才15歲,雖說比他當年參加蘭亭詩會時長大了許多,但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他跟他最小的六哥21歲的王操之比較起來,看上去臉龐的稚氣還未完全消失殆盡,無法掩蓋的稚嫩模樣。
對于此時內心已逐漸強大的王獻之來說,稚氣頂多就是個成長過程中的留痕而已,誰都無法避免的成長痕跡。然而,他深藏在內心的鴻鵠之志,此時只有他在天堂的父親知道,他的六個哥哥無人能曉,因為他跟父親曾經有過約定和承諾:吾之夙想,置父為像!意思我想成為父親您這樣的大書法家。
王獻之跟父親表露心愿的時候,亦讓王羲之欣慰地看了他書法藝術的后繼有人。
在王羲之全面分析了七個兒子對于書法領悟不均的情況后,他深深地感覺只有王獻之能獨當此任,因為從王獻之小時候能提得動、握得住毛筆起,他就一直在父親指導下學習書法,專心致志地學“王書”,超比他6個哥哥沉得下心、耐得住寂寞。蘭亭詩會舉行的那一年,9歲的王獻之的書法已初見端倪,這讓他的父親喜出望外,就憑這個過人之處和優異的成績,王羲之破例讓他參加永和九年群賢畢至的文化盛會。
面對父親這位最愛自己的恩師離去,王獻之化悲痛為力量,在此后的日子里,他追尋父親筆墨的艱辛足跡,宛如留在茫茫雪地上一窩窩腳印,堅實而有力量,深邃而又厚重。
王獻之在初步完成《尺牘帖》、《地黃湯帖》后,他感覺自己書法跟父親已經很接近了,此時的他絲毫沒有感到沾沾自喜的傲氣,而是認為再按這條路走下去,自己頂多就是第二王羲之,失去了自己書法個性和特點,于是他要求新求變,開辟一條屬于自己的書法新路徑。
這一年21歲的王獻之開始兼學張芝,首次走出“王書”的局限,擴大視野,待時而舉,力求突破。
王獻之畢竟是個對父親既親近又了解的人。在他認為父親之所以能取得書法藝術的超人成就,是因為他善于博采眾家之長,心有靈犀一點通,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破“古法”,走新路,成就全新書法面貌的獨一無二的王羲之!
這是個不起了的認知,讓王獻之站在一個高視點上,和天堂里的父親,心心相映般地對接上了他未來的發展目標新愿景。
他要破“王法”,突破父親書法格局,走出他光環顯映的影子,展示王氏書法藝術弘揚和發展的勃發生機,為東晉的書法再創輝煌!
王獻之醞釀了許久,他籌劃著從多個方面入手,下苦功、勤勉勵、擷收獲,一步步實現他破“王法”的崇高書法境界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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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獻之破“王法”從破父親的三指執筆開始。
常識告訴我們三指拿毛筆,其筆桿可以隨著手指的撥動,在指隙間轉動自如,任意把玩。不說遠去的古人,就說當代三指拿筆的書寫者乃至書法家,不少人常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捻指轉筆玩耍,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像兵乓球運動員比賽時跺跺腳、聳聳肩,找找臨場應對的感覺一樣。
王獻之用四根指頭執筆書寫,此時筆拿在手中把玩不轉,因為第四根指頭從中起了遮擋阻礙的作用,筆轉動不起來,這就是三指書與四指書的明顯的區別。
然而,王獻之用這種執筆方式寫字,使毛筆在書寫過程中,一直保持著垂直狀態,中鋒運筆的法則,被他牢牢地掌控在四指握筆的架式間,使其所寫出的每一個字,牽絲映帶及方圓轉接,能夠更好地順應意在筆先的技法表達,可以說這是王獻之長期磨煉出來硬功夫,無人能及的硬功夫。因為這種執筆方式有難度,所以很多人習慣使用三指執筆法。筆是好執了,但字的體貌媚俗平庸,難以達到王獻之的筆法境界和高度。民國大書法家于右任先生創立了標準草書體,他學的就是王獻之的四指書,由此可見,書法的執筆方式對獨家體貌的形成,有著不可忽視的內在聯系的,王獻之和于右任的四指書所展示的書法成就即為佐證。
王獻之破“王法”,最能展示他的能耐之處,就是努力改變父親的一些筆法,試圖比父親的字寫的更加奔放超逸,讓其放蕩不羈的氣息,變為另一種筆勢表達方式的再現。王獻之為此付出了諸多艱辛追求,根據他后來取得書法成就,他的這種艱辛付出之所得,真可謂吐穗結實,顏淵出艷,足以告慰父親的在天之靈的殷切夙望,王氏書法之花越開越艷麗、越興旺、越尊貴!
隨著王獻之《中秋帖》、《余杭帖》、《洛神賦十三行》等著名字帖的產生,表明王獻之的書法不僅達到了他從書以來的高峰,而且他的書法體貌的呈現,格外地讓人感覺新穎別致。尤其是他的行書與草書,有深厚的楷書和隸書功底的支撐,構成了他非行非草的獨特的新體書,史稱“破體”書,又叫“一筆書”。
細看王獻之的行書和草書,無論單字筆畫的多少,幾乎皆為一筆連貫而成,中間沒有停頓,結體流暢,抑揚頓挫,一氣呵成,如徐悲鴻先生筆下的奔馬,揚鞭躍進,疲于奔命,蜚英騰茂,恣意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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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獻之破“王法”取得了如清泉涌動,精深淵巧,出神入化的書法藝術成就,其靈動奔放的筆墨技藝,超越了他父親王羲之,這是不爭的史實。
在東晉末年到南朝宋、齊110多年間,王獻之的書法被推崇備至,劉義慶在他著名著作《世說新語》中這樣記載:“買王得羊,不失所望。”意思是你想買王獻之的書法,給你羊欣的字,即使如此也沒讓你虧在哪里。可見王獻之的書法在南朝宋、齊時代,一字難求,比他父親王羲之的字還要興時和值錢。
宋、齊推崇王獻之的書法,一度時期使王羲之的書法跌入低谷,悄無聲息,處于清冷狀態。那時學王獻之的書法蔚然成風,涌現出羊欣、孔琳、蕭詩話、范曄這樣的書法名家,彰顯著王獻之書法體系引領下的宋、齊兩朝書法藝術的輝煌,還給我們后人留下“羊真孔草”、“蕭行范篆”兩個跟書法密切相關的成語,現在常被美術評論家們用在書法評論文章中,提增著書法文化的內涵。
然而,好景不長,名噪一時的王獻之,他的書法成就遇到兩個不屑一顧帝王的抵制,他們是梁武帝蕭衍和唐太宗李世民。在這兩個皇上的追捧下,王羲之書法被重新推上神壇,熱度再次升溫,至此,中國古代的書法又一次進入王羲之光環照耀的時代。
梁武帝蕭衍在當皇帝之前,是“竟陵八友”首席文學家,跟沈約、謝脁是親密文友,同時他還是個書法家,臨過王羲之的字帖,拿我們今天的話講是個忠實的“王粉”。
一朝做皇帝,蕭衍怎能不用皇權的力量,傾心推崇王羲之的書法呢?
從蕭衍流傳下來的書法作品來看,他當年的字體起碼達到形似王羲之的程度,朝廷內外無人不贊他的字寫得好。蕭衍規定各級官員必須學王書、寫王字,否則不予提拔和錄用,這讓已去世140多年的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再度活躍在享國半個多世紀的梁代。這樣的影響多么巨大,故而使得王獻之的書法遭冷遇、被降格,這是預料之中的事了。
隋朝像一顆在夜空中劃過的流星,還沒等它定下心來預備推崇哪個書法名家的時候,它就匆匆告別了歷史舞臺,跟王羲之、王獻之來不及交結半點的私緣,留下了一個短暫王朝對書法傾向性推崇的空白,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然而,隋代的這一遺憾被唐太宗李世民作了充分的彌補。他和梁武帝蕭衍一樣,以其詩人、書法家、皇帝的身份,把王羲之的書法尊稱為“國書”,尤其對他的《蘭亭集序》更是情有獨鐘,以至于請多個書法家精心臨摹真本,最后選擇了他比較滿意的馮承素的摹本,把真跡帶走陪葬,滿足了自己的私欲。
這就使得王獻之的書法再次遭遇降格,受到冷若冰霜般地的排斥。王獻之的字再好,不合皇上的龍眼,加之他的字自身固有的“敦厚有余,凌厲不足”的弱點,李世民不喜歡他的字也是很正常的事情。皇帝較真,雞蛋里挑骨頭,沒有辦法,只能說是王獻之的悲催和無奈哦!
皇上所好,舉國跟從。經過行政干預 ,嚴重影響了王獻之的字帖保存下來的數量,明顯不如父親王羲之那么多。我們今人想要見到王獻之書法作品的全貌,成了不可實現的奢望。
這不僅僅是皇上的固執、偏見與任性,更是歷史評價的不公,無端地埋沒了王獻之的才華,使王獻之蒙受重重遺憾地站在父親光影之下,發不出原有的金子般的光芒!
蕭衍和李世民的偏見與偏愛,終究代表不了整部中國書法史,好在藝術作品的評判,不純粹由他們說了算的!
讓人深感欣慰的是,歷史的公正雖然來遲,但終究沒有缺席,后人將王獻之與其父王羲之并稱為“二王”,這是中國書法史上絕無僅有的山東瑯琊王氏家族,一門出了兩個對中國書法史產生重大影響的書法巨人,并且還將在繼續影響著中國書法藝術,走向更加輝煌燦爛明天的行進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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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獻之自幼從永和九年一路走來,砥礪前行,成為東晉著名書法家、畫家、詩人,官運亨通,吳興太守在任,并跟大他一歲的表姐(媽媽郗睿的侄女)郗道茂,婚后多年的日子過的十分幸福,都很如意,他躊躇滿志,幸福感像燦爛春花一般開放在他的心田。
然而,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就在王獻之和郗道茂新婚燕爾、憧憬美好未來生活之際,時任皇上司馬昱的公主司馬道福,無情地打破了他家庭的快樂歡愉的氛圍,她要嫁給王獻之,讓他成為父皇司馬昱的駙馬,享擁至高無上的榮華富貴。
如是司馬道福心血來潮隨便說說倒也罷了,關鍵她講的字字無假,真實的像五官長在臉龐一樣。為實現她這個對王獻之來說充滿罪惡的目的,竟動用了她父親一言九鼎的特殊權利。司馬昱命人將一紙詔書送到了王府,上書:“命王獻之和朕的千金司馬道福結為伉儷,百年好合,三日內與郗道茂解除婚緣,不得抗旨,若違重懲!”一紙詔書如同晴天霹靂,把王獻之和郗道茂對未來生活的向往之美妙,沖砸的粉碎不堪,他怎么也不能接受皇上的這一霸凌式的要求,準備以死抗爭,維護自己與郗道茂的青梅竹馬的婚姻。
先不說王獻之的抗爭能否成功,倒要說說這個突如其來的詔書是如何產生的:
自古以來人們都說皇帝的女兒不愁嫁,無論美丑皆為稀缺資源。大王獻之好幾歲的皇上千金司馬道福,咋就成了剩女,到現在還沒嫁人呢?
不是不是,絕不是。
司馬昱的女兒司馬道福早就跟一位軍政大臣桓溫的兒子桓濟結婚,哪知桓濟依憑掌控軍權的勢力,盲目舉兵謀反未遂,被皇帝發配到云南邊陲,永世不得再回京畿,這使得司馬道福成了二婚待嫁的宅家孤女。
再說司馬道福在跟桓濟結婚之前,她就想嫁給王獻之這樣瀟灑風流的書法才子,由于父皇門閥思想嚴重,致使她未能如愿,很不情愿地依父所愿嫁給了自己并不喜歡的人。婚后她跟桓濟的日子過的很不開心,即使桓濟不搞謀反舉動,她也打算跟他離婚,嫁給王獻之,這是司馬道福最終的心愿。
現在她跟大臣兒子解除了婚姻,對她來說真是天賜良機,她怎能不用父親的這柄尚方寶劍,助自己一臂之力,實現今生嫁給大書法家王獻之的良久愿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