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一大早，去江北，一天碌碌，看了不少地方。走馬觀花，繚亂眼花。滄桑之變，令人詫異。

　　35年前，首次來南京，綠皮火車在晨曦初露時分，經過江北，上了大橋，停靠在南京火車站。當時的南京，還有南京西站、浦口火車站等，三站沿江逶迤，兩者在江南，一站在江北，星羅棋布，都不甚大，古樸而陳舊，略微有點糟雜與落寞，散發著故都的氣息。此后，去看壯觀巍峨的南京長江大橋，在大橋南堡瞭望江北，遼遠，蒼茫，宛若另外一個世界，也就一水之隔啊，且慢，這水，不是細若游絲的秦淮河，是中國的第一大河長江，在南京這一流域，它壯闊而浩淼，也被稱作揚子江呢。

　　沿江登臨，當年也只有獅子山、大橋、幕府山、燕子磯等處了。閱江樓，有記無樓，從和尚出身的皇帝朱元璋開始，曾經信誓旦旦要建此樓，已經奠基，欲飽覽江北風景，也是一種威懾。朱元璋還嫌一代文士宋濂先生的《閱江樓記》不夠正大博雅，沒有凸顯朱明定鼎金陵席卷天下包舉宇內的豪邁氣概，就親自動手，自信滿滿，也寫了一篇《閱江樓記》，要與他眼中的酸腐文人一競高下。朱元璋此文一出，眾人喝彩。很遺憾，朱元璋主政三十載，閱江樓也最終沒有建成。有記無樓，就此延宕。到了他的孫子、兒子分別主政，紛爭不已，戰火硝煙，自江北到江南，生靈涂炭，哪有閑情逸致顧及這一江樓建設？朱棣首都北移，此樓更無人提及。到了數百年之后的2001年，閱江樓得以橫空出世，成為矗立在獅子山上的一大建筑。如今，站在江北新區，隔水瞭望這一名樓，還有長江兩岸櫛比鱗次的各種樓宇房舍，滾滾而來的長江宛若這座城市的一條內河了啊。

　　說起來南京的江北建設，起步并不算太遲。有人喜歡說上海本是瀕海小邑，因歐風美雨，西方列強攜堅船利炮洶涌而來，在南京江面，也就是下關與江北新區這一方水域之內，交涉談判，討價還價，最終在靜海寺留下白紙黑字，多稱《江寧條約》，也稱《南京條約》，而此后伴隨鐵路的興盛，水路尤其是內河漕運的衰落，上海蓬勃而起，浦東沉睡經年也有了不小的動靜。

　　比照上海浦東，南京江北且不說曾經是朱明王朝天子腳下的北大門，遠在春秋戰國，吳越與楚爭奪擾攘，江北棠邑就已經舉足輕重，而楚漢最終較量徹底攤牌，據說也是在這一方水土。看南鋼附近霸王山對西楚霸王項羽的追思緬懷，想起睢景臣的元雜劇對劉邦“高祖還鄉”的諷刺挖苦，令人不勝唏噓。津浦路建成，滬寧路鋪就，不僅對南京，就江北而言也是一大良機，如今的浦鎮車輛廠，大致與此有關，這里也成了早期共產黨人嘔心瀝殫精竭慮發動工人運動傳播革命火種的地方，王荷波的名字也因此而屢屢被人提及。

　　當然，還有一人也與此有關，他的命運結局也很有戲劇性，不妨略作鉤沉，隨便說說。此人者誰？《老殘游記》的作者劉鶚。劉鶚出生在江北六合，他無意于科舉一途，雜學博覽，見多識廣，也屢屢投資碰壁，屢敗屢戰，毫不氣餒。1900年，庚子之亂，腦子靈活的劉鶚向聯軍購得太倉儲粟，設平糶局以賑北京饑困。此舉雖然對百姓有利，他也贏得了不小的名聲，卻也招致了極大的非議。國難當頭，同仇敵愾，你卻與洋人往來，沽名釣譽，意圖何在？庚子亂后，辛丑條約最終簽訂，晚清基本上陷入亡國滅種的境地，而慈禧太后等痛定思痛，終于開始繼續推進所謂新政，兩江、湖廣、兩廣等地也開始恢復新政，漸次復蘇。

　　大致就在1902年，劉鶚敏于社會變化，就在江北浦口與人合股購買大致有兩華里的荒灘，多經奔走，完成各種程序，于1905年正式領到購地執照。而就在此時，津浦鐵路正式開通，浦口地價聞訊飆升。劉鶚此先見之明自然引來他人眼紅，江北有一陳瀏曾在北京工作，也有一定人脈，他在當地也頗有勢力，就公然提出要原價購回劉鶚所買荒灘。劉鶚江湖行走多年，也非等閑之輩，怎肯拱手讓人？雙方就此產生糾紛，爭訟不已。

　　陳瀏有京城工作經驗，消息靈通，深諳京都體制內眾官僚仇視洋人心理，便上書誣告劉鶚替洋人購地，吃里扒外，可惡至極。而且，當年庚子之亂，他也是趁火打劫，火中取栗，私售倉糧，包藏禍心。劉鶚卻原來是為虎作倀，里通洋人，舊賬未了，又添新亂。此說一出，輿論嘩然。劉鶚百口莫辯，求告無門。就是在官司纏身之際，劉鶚受人之托開始寫《老殘游記》，連載報刊，署名“鴻都百煉生”，好評如潮。頗有只爭朝夕時不我待的劉鶚，一手寫小說，一手寫專著，也就在120年前，他的研讀甲骨文的專著《鐵云藏龜》也出版發行。官司曠日持久，一直沒有結論。劉鶚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心想地皮荒曬也是巨大浪費且占壓資金，就開始行動，擬開商埠，開門迎客。這樣一來，又是一番奔走密商，上下其手，各種加醋添油，四方羅織。

　　1908年初，清廷頒發上諭，終于表態，劉鶚被革職，永不敘用。劉鶚還不以為意，繼續在南京組織三洲地皮公司，推動江北開發事宜。誰料，6月20日，鋪快登門，他在南京束手就擒，旋即被流放天山新疆。從江南之地到數千里之外的大西北，劉鶚一路顛簸，吃盡苦頭。眾所周知，此年大事頻發，光緒帝、慈禧太后先后猝然死去，宣統這一娃娃皇帝繼位。但，歷史留給劉鶚的時間也不多了，1909年8月23日，劉鶚在烏魯木齊中風而逝。注意，抓捕劉鶚的公開罪名不是他在江北浦口買地，而是說他“私售倉粟”。

　　如果說劉鶚是江北開發的先行者赍志而歿，而范旭東于1934年在此慘淡經營創辦永利铔廠應該說已經開花結果，初具規模。只可惜，日本人大舉入侵延宕了江北的開發之路，而范旭東先生也在1945年日本投降不久后本可繼續其實業報國之時卻英年早逝，令人扼腕長嘆。這位被毛澤東說到的中國近代工業四個不能忘記的人之一，如今在江北新區，有以他名字命名的中學、道路，當然，還有他留下的產業仍久在生生不息，服務社會。

　　1949年之后的江北，天翻地覆慨而慷。1968年南京長江大橋建成通車后的江北，天塹變通途。改開之初的江北，有泰山新村，有一段子“新馬泰”不無玩笑意味，卻也說明江北的逐步崛起，工業區的風鵬正舉。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之初，我到江北采訪，嫌過長江大橋堵車厲害，還曾乘輪渡從下關去浦口呢，是的，就是朱自清寫下著名“背影”的浦口，他雖然也寫了漿聲燈影的秦淮河，而在浦口的“背影”似乎影響更大一些。

　　獨勝盧龍獅子座，隔江蹲踞照波瀾。閱江樓聳立前后的江北，步入發展的快車道，而到了2015年，江北新區的正式掛牌，區域范圍的重新布局整合，江南江北貫通通道的次第出現，大量新興產業公司的不斷入駐，整體環境在新的發展理念之下的日新月異，說江北新區已經步入新的高質量發展的快車道，并非虛言。

　　乘坐綠皮火車過江北，坐輪渡到江北，如今自江南到江北，已經有三條過江隧道，還有地鐵的暢通無阻，且不說一字排開的長江大橋，長虹臥波，彼此呼應。據說，在不遠的將來，這樣的通道，還會越來越多。

　　風景過江別，拂衣塵土輕。南都當重鎮，北地是初程。江南江北，齊翼并舉，南京段的揚子江，如倫敦的泰晤士河，巴黎的塞納河，成為名副其實的內河，已經是不爭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