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書法從楷書入手，主要臨習王羲之等晉楷、魏楷及歐、顏等唐楷，也寫過“寫經體楷書”。他最早存世的作品便是小楷。在革命戰爭年代用楷行書題寫了不少題詞題字。新中國建立后，用行楷抄寫了古詩文并題字。可以說楷書貫穿了毛澤東的一生。
一、概論毛澤東的楷書
楷書是五體書法中出現較晚的一種書體，大約出現在東漢末年，經魏晉、南北朝至隋唐逐漸成熟，而成為官方認可的正體字。歷代學書者，楷書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存在。
毛澤東是從以毛筆為主要書寫工具的舊時代走過來的，他從啟蒙開始，就與筆墨為伴。那個時候的讀書人，都是從楷書開始的，小楷、中楷、大楷交替練習，這是讀書人的基本功。
從文獻記載來看，毛澤東自幼酷愛書法，臨習過鐘繇、王羲之、王獻之的小楷，歐陽詢、顏真卿的中大楷書及魏碑也下過不少功夫。他也曾系統的學習了《中國文字淵流》和《說文解字》，可見他涉獵過篆、隸、草、行、楷諸體，且相互浸透，形成了獨特的楷書式樣，這從他不同時期的楷書可以得到明證。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毛澤東的楷書除早期小楷《商鞅徙木立信論》作文手稿和《離騷經》（部分）兩件墨跡是典型規范的小楷外，其余各個時期的楷書，嚴格意義上講，都屬于楷行或行楷之類，不是人們心目中嚴格意義上的楷書。
二、毛澤東不同時期的楷書
毛澤東的楷書，貫穿了他的一生。但由于毛澤東書法基本都是實用性書寫，楷書并不是他的常用書體。所以，其楷書書寫或創作一直不是重點，因而楷書作品也相對較少。況且，不同時期楷書風格的差異較大，現在按不同的年代分別加以介紹。
（一）、青年時代的楷書
毛澤東青年時代寫過多少楷書，現在無法知曉。但是，可以肯定不止傳世的這幾幅，一定還有更多更好的楷書作品。只是因為他是一個革命者，他的墨跡遭到國民黨反動派的毀壞及戰亂的損壞，未能很好的保存下來而己，使后人不能窺其全貌，實為遺憾。
1、小楷：現在留傳下來的是他1912年，十九歲時用小楷寫的作文《商鞅徙木立信論》和1913年l0月至12月所書《離騷經》部分。從兩件墨跡可以看出，他的小楷已經非常嫻熟，深得小楷的松、疏、透之妙。小楷書《離騷經》（部分），通篇一絲不茍，楷字行韻，用筆輕松，點畫沉著，字形大小一任自然，開合有度，正欹相生，字形秀長，結體端莊，似歐體嚴謹；豎粗橫細，有顏楷之神韻；率意而為，筆畫顧盼，氣韻生動，如褚體之風神?？傊?，既有晉楷的散逸，又有唐人小楷緊結，自成一格，是毛澤東傳世楷體書法的代表作?，F存下來的作品中，也有不少楷行的作品，如《講堂錄》中十二月十三日寫“修身〞篇等個別篇段，就是用楷行書寫的。所謂楷行，既是以楷書為主，中間有個別行書字形，或行書筆意的楷體字。
2、魏楷：毛澤東早期墨跡中魏楷作品。1918年8月11日《致羅學瓚的明信片》和1919年4月28日《致文正興、文正瑩兩位舅父大人的信》，既是魏楷面貌明顯的楷行書作，用筆方折遒勁，筆畫細硬，行筆流暢生動，字形寬博、呈偏平狀，很少提按，線條中段粗壯有力，毫無中怯之象，章法樸茂，虎虎生氣，典型魏楷風格，充滿正大氣象。
3、中楷書：有1915年5月7日，毛澤東在湖南一師匯編出版的《明恥篇》扉頁上，揮筆寫下了“五月七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子”十六個楷體大字，用筆凝重、點畫粗細相間，結體茂密雄強，仇敵報國之情溢于筆端，是毛澤東青年時期少有的中楷之作。1918年毛澤東在一師畢業前，積極參加一師師生舉辦的夜校，曾任總干事。所書《夜學日志、貳號紀事錄》，字數雖少，但也展示了其楷書風貌。題字由右向左書寫，筆力遒勁，點畫爽利，鐵劃銀鉤之筆，既有歐楷風骨，又有魏碑韻致。
當然青年毛澤東的楷書作品遠遠不止這些，留下來的也不一定是最好的。歷史就是這樣的無情，古往今來，有多少書家的精品力作，因歷史久遠和這樣那樣的原因被毀壞，毛澤東也不例外。這是毛澤東的損失，更是中國書法之殤。
但我們從以上三個方面的楷書來看，毛澤東青年時期的楷書基礎扎實，取法廣泛，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平，堪為后昆之師足矣。
（二）、武裝革命時期的楷書
在漫長的武裝革命年代（1927年～1949年），硝煙彌漫的戰斗生活，毛澤東不可能坐下來一筆一劃的寫楷書，因而留下來的楷書作品少之又少。從1927年秋收起義開始，在毛澤東領導創建革命根據地時期，經過四次反圍剿和大小無數次戰斗，犧牲了眾多的紅軍戰士一。為了紀念犧牲的革命烈士，中共中央和中華蘇維埃中央臨時政府決定建立瑞金革命烈士紀念碑塔。作為中華蘇維埃臨時中央政府主席的毛澤東于1934年1月15日，為瑞金革命烈士紀念碑塔題詞：“在反帝國主義與土地革命的偉大的戰斗中，許多同志光榮的犧牲了！這些同志犧牲，表現了無產階級不可戰勝的英勇，奠定了中華蘇維埃共和國的基礎。全中國工農勞苦群眾，正在踏著這些同志的血跡前進，推翻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統治，爭取蘇維埃在全中國的勝利。毛澤東，一九三四年一月十五日?！鳖}詞共七行豎寫的魏碑楷書，有標點，字形扁方寬博，與1919年4月28日《致舅父）信相類似，但工整端莊的點畫，則是以往極少見的。書跡雖有橫勢，且橫畫時帶挑意，但不似隸書的挑法，豎鉤形態比較夸張，均用硬鉤法，不屬隸書的掠筆，橫平如水準，“口形扁平，豎畫短促，有《好大王碑》的影子，這都是典型的魏碑書體的特征。這幅題詞是寫在紀念碑上的，而碑志書體，歷來都用隸、楷字體，以示莊重，魏碑楷書尤為莊重雄強，用于紀念死難烈士的碑志，是毛澤東對魏碑書法藝術的最佳運用。
紅軍長征到達陜北革命根據后，生活相對安定，特別是隨著全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形成，毛澤東的題詞題字多了起來，一些莊重事件常常用楷書或行楷書寫。
這些題詞題字都是用大楷、中楷或楷行書題寫的，如1938年為“魯迅藝術文學院”題名，用筆方中寓圓，一拓而下，行筆提按幅度不大，線條厚重有力，有魏碑風骨，但字形縱長，行意明顯，字態中正，個別題字有微向右側傾斜之勢，又具自家面貌。1940年4月為“兒童節”題寫“天天向上”四個字，用羊毫大楷筆寫就，用筆藏鋒飽滿，線條厚重凝煉，“天天”二字風格統一，又各有變化，整個題字包括名款，墨色濃黑，生機勃勃，象征兒童們旺盛的生命活力。1941年冬為中共中央黨校題寫的“實事求是”四個字向右側傾斜，用筆果斷，斬釘截鐵，干凈利落，毫無拖泥帶水之感，線條方正有力，字形玉樹臨風，神采飛揚，把黨的“實事求是”宗旨的意境表現的淋漓盡致。1943年為八路軍留守兵團部隊生產展覽題寫的“一切為著戰勝日本帝國主義”，用筆、結體、風格與給中央黨校的題字十分相近，但用墨濃枯相間，更有一種遒勁蒼茫之感，字形右傾，更縱長一些，像威武雄壯的戰士，表現了戰勝日本帝國主義的決心和能力。同類風格的還有為個人題字如“埋頭苦干”、“堅持到底”等。1945年為建立晉冀魯豫烈士陵園題寫的“無上光榮”四個字，與前述幾幅題字不同，字形平正中寓欹側，欹側中現平正，四個字大小相間，錯落有致；藏鋒用筆，線條圓勁有力，對烈士的崇敬之情傾注筆端。同年，為朱德同志六十大壽題寫的“人民的光榮”，與為建立晉冀魯豫烈士陵園題詞風格相近，對朱老總的崇敬之意溢于筆下。1947年9月，為山西葭縣縣委題寫的“站在最大多數勞動人民的一面”，這幅題字與上述題詞風格上有很大區別，完全回歸帖派之風，用筆方折有力，提按分明，瀟灑飄逸，結體以行入楷，錯落、欹側、放逸，別具一格，是建國后楷書風格變化的前奏。
總之，四十年代毛澤東的楷書，整體上呈現出“碑面帖韻”的風格。以中楷居多，內容多是題詞題字，字數較少，是毛澤東少字楷書創作的最多的時期，在楷書題匾林立的書法長河里，毛澤東的楷書題字，寫出了個性、寫出了特色，出現了許多不朽的精品。
（三）、建國至晚年的楷書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書法還是以實用書寫為主，他日理萬機，也很難靜下心來寫楷書，因此，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楷書作品。從現在公開出版的作品集來看，這個時期，他不多的行楷書之作，大都是應邀為各行各業及各種重要活動的題詞。如1951年4月楷體為炮兵學校成立題字：“為建設強大的人民砲兵而奮斗！”。同年11月楷體為貴州大學題寫校名。1952年5月16日行楷題寫的“集美解放紀念碑”。同年楷行為“愛晚亭”題名，這三個大字橫寫在一頁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的紅色豎格稿紙上，用筆灑脫，結體縱長，字中個別點畫有細絲牽連，特別是“亭”字內部結構偃仰變化都是鍾繇楷書遺韻。是年，楷行為羅翰溟題寫“力食居”三個大字，寫在一張無格白紙上，似用兼毫大楷筆，用筆率意，行意楷出，線條厚重，濃枯相兼，蒼潤互現，十分精彩，有黃庭堅《松風閣》氣象。1953年12月23日楷書題寫“人民工兵”四個字，用筆艱澀，字形內掖，對人民工兵辛勞的尊重和愛護之情溢于筆端。同年12月25日楷行題寫“鐵道兵”三個大字。鐵道兵是人民子弟兵的重要組成部分，在中國革命和建設中立下汗馬功勞。毛澤東在題字中釆用楷行書體，“鐵道兵”三個字點畫跳躍顯的生龍活虎，鐵劃銀鉤又瘦硬不屈，把鐵道兵精神風釆展露無遺。同年，還用大楷為韶山小學楷書題寫“韶山學?！毙Ｃ?。這幅題字毛澤東曾寫過二幅，第一幅用草書寫就后，他認為，為小學題字用草書不好，不利于孩子們成長，又以楷體寫了第二幅，并且將韶山小學寫為韶山學校，是從學校長遠發展的角度考慮，一勞永逸，體現了他對家鄉教育工作的重視和對孩子們的關心。這幅題字以楷入行，即用他的行書結體，由楷書筆法寫成，自成一格，別具特色。
1957年楷行書為劉胡蘭烈士陵園題寫“生的偉大，死的光榮”。毛澤東對劉胡蘭的英勇無畏的精神所感動，題詞高度概括了劉胡蘭英雄短暫的一生，給予這位小小的革命者至高無上的評價。據文章介紹，毛澤東共題寫了二幅，一幅工作人員不慎丟失，毛澤東又補寫了這幅。這幅題詞正文八個字，只兩個“的”用行書，而且較小，其余六個字“生死、偉大、光榮”都很大，說明毛澤東對少年共產黨人和革命者高度的贊美之情。落款罕見的用“毛澤東題”，這在毛澤東的題詞題字中是絕無僅有的?？梢妱⒑m烈士在毛澤東心中的崇高地。
除上述楷書題詞外，毛澤東還用楷行書抄寫古詩文和自己的詩詞。這是他的最接近楷書創作了。古詩文如屈原《離騷》、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一首、南宋劉過《贈辛稼軒沁園春》詞一首、明湯顯祖曲詞一則等。抄寫自己的詩詞如：《菩薩蠻.黃鶴樓》、《清平樂.會昌》、《憶秦娥.婁山關》、《七律.長征》、《臨江仙.給丁玲同志》、《浣溪沙.和柳亞子先生》等。這幾幅行楷書寫的古詩文和自已詩詞，都沒具體書寫時間，根據風格特點，可斷定為五十年代中期作品，是毛澤東難得一見的楷行書作品。
毛澤東的楷書在他浩瀚的書作中所占比例少之又少，其楷書或者楷行書法，不是嚴格意義上楷書。無論是早年還是中年，或者是晚年所寫楷書，都是為實用服務的，加上他的豪放的個人氣質，使他的楷行書不拘泥于法度，都顯得生動活潑，不拘一格，這是他的楷書最大的特色。表現為藝術創新第一，法度次之，在楷書中小楷第一，其余中大楷次之。這些楷行書作品可以把玩欣賞，掌握其楷書精神之所在，但不可作為入門范本臨習。毛澤東楷書的意義可作為其書法基礎的明證，從中可以看出行草乃至狂草底色，這對一位以草書名世的書法大家十分重要，一如楷書《郎官石柱帖》對張旭狂草書藝術地位意義，如果沒有《郎官石柱帖》，人們對張旭的狂草還有如此高的評價嗎？
三、毛澤東楷書藝術述評
毛澤東的楷書縱貫一生，不同階段的楷書又有不同風格，其用筆、結體、章法也不僅相同。首先對他早年的小楷展開討論。毛澤東的經典小楷作品有兩件，一件是《商鞅徙木立信論》作文手稿，另一件是小楷《離騷經》，這兩件小楷作品書寫時間相差一年多，風格接近。從兩件墨跡可以看出，他的小楷一是深受鐘繇、二王小楷影響。鐘繇小楷有楷書鼻祖之稱，其小楷寫的毫不拘謹、非常放松，字內疏朗、結構放逸，有篆隸高古遺韻，小楷字中常有行草筆意、流露出古雅之妙。王羲之小楷書完全繼承鐘繇小楷妙法，但結字中消解了篆隸遺筆，卻保留了高古的氣韻，字形更加統一飄逸。所以，王羲之的小楷既有古質、又有今妍，這是最為高明之處。到了王獻之脫盡古法，成為今妍的代表。毛澤東的小楷游走于三賢小楷之間，有挾以自家率性不羈之風神，形成獨具個人風采。當然他的小楷既嚴謹、又率意而為，以行入楷，筆畫顧盼，氣韻生動。孫過庭在書譜中說：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性情?？瑹o使轉，字乏神明。即言楷書如果沒有使轉，就缺乏神采。毛澤東之楷體深得此理。我們再用現代的眼光審視這兩幅小楷作品，楷則純熟，筆法精妙，結體端莊，筋骨遒勁，清雅秀美，寫的氣定神閑，輕松自然，生動新穎，極具現代風神。我這里想說的是，毛澤東由于忙政務、軍務和事務，所書楷書也不多、也不以此見長，但他卻深得楷書之妙法，學習研究者不見得以此為法書范本，卻必須明白其理，并以研習小楷當有事半功倍之效。
其次，縱觀毛澤東不同的時期的楷書，可以發現他在楷書藝術上有如下突破：一是打破了以唐楷為標準的楷書范式（即字形大小一致、用筆藏頭護尾、結體平平正正，章法縱有列橫有行等）。在用筆上，起筆收筆一任自然，不刻意于藏鋒回鋒，解散了故有的用筆模式；二是化行書結體為楷書，形成獨特的楷書結體，字體內部復現晉楷中有行、或草書筆意，使楷書不在呆板，顯得很有神采；三是章法上打破了字距行距既定格式，字形大小隨意安排，形成自然呼應態勢，體現出錯落有致藝術效果，開啟了古老楷書現代化的新方向。四是不拘成法，根據不同書寫內容和功能選擇不同的楷書表現形式。如青年時在《明恥篇》上題字，既選擇顏楷書剛健、雄毅的風格。以顏之忠烈剛毅，在字里行間顯露出慷慨激昂、誓報國恥的忠義之氣。又如三十年代為瑞金革命烈士紀念碑塔題詞，卻用碑志書體書寫碑文，尤為莊重雄強，用于紀念死難烈士，十分妥貼。這類例子還有很多，這里不一一列舉了。
總之 ，毛澤東的楷書在道不在技。研究欣賞毛澤東的楷書重在理解其中深刻的書理和文化內涵，吸收其豐富的書學理念和藝術思想的表達。這對打破傳統楷書的藩籬，實現楷書藝術現代化發展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
（作者何濟洲：中國大眾文化學會副會長、書畫藝術評論家。何東昱：中國國際書畫藝術研究會會員、青年書法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