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入伏了。2000年前的陰歷五月,大致應該是陽歷的六月份了。更始于此年初匆匆稱帝,掛起招牌,看似沐猴而冠,而實力不可小覷。但,當時的宛城并未被攻打下來,綠林隊伍也繁雜紛亂得很。
人在長安的新朝皇帝王莽原本把進攻彈壓的重點放在東部,以對付赤眉。現在才發現,南方的綠林似乎更為麻煩,威脅更大,因為劉縯劉秀兄弟的加入,南陽這幫人很難纏。已經年近七旬的王莽緊急動員人馬組織力量集結部隊于洛陽,待他催促王邑王尋揮動人眾與嚴尤、陳茂匯合,兵鋒前指,地動山搖,很快就抵近昆陽了。
號稱百萬的新莽大軍如泰山壓頂之勢洶洶而來,南陽更始帝的決策團隊對這一戰略決戰還認識不清,無力顧及。王鳳、王常偏師弱旅,并無北上經略企圖,遇到新莽大軍不速而至,如此龐然大物,只好匆匆退守昆陽小城。近萬人馬局促一座平原小城,如何固守?所謂關塞、屏障,從何而來?昆水也好,澧水也罷,灰河也好,滍水也罷,都非天塹,投鞭斷流,并非夸張。惟有依托城墻、壕溝而已。也就是說,昆陽之戰,是一場遭遇戰,是一鍋夾生飯,是彼此雙方都沒有做好決戰準備的倉促而來的大決斗。
但就是這樣的一場滾雪球般的戰場形勢發展,這樣的一場來自長安的將軍們的戰略誤判與驕縱輕敵,到最終的半推半就優柔寡斷貽誤戰機,卻徹底斷送了新莽王朝,把王莽也送上了不歸路。從這個意義上說,昆陽之戰是劉漢復興的奠基禮,是掘墓新莽王朝的大戰場,不無道理。
昆陽之戰,就新莽而言,前敵指揮最高指揮官是王邑、王尋,但戰役如何進行,大的決策部署,應該都要聽命于來自長安王莽的最高指示。王莽此時,看起來還能穩住陣腳,實際上已經方寸大亂,爛額焦頭。他稱帝上臺十五年來,所謂托古改制,疊床架屋,朝令夕改,繁瑣哲學,迂腐不堪,動作頻頻,內政外交,馬不停蹄,花樣翻新,令人繚亂眼花。面對質疑之聲,天下騷然,他一味打壓,禁止妄議,他身邊的諸如哀章、揚雄等一批馬屁精更是投其所好,毫無底線地吹捧逢迎,只報喜不報憂,讓他閉目塞聽,嚴重脫離實際,做出種種誤判。王莽對手握重權的前線將領也是疑神疑鬼,多方掣肘。如此情勢,眾多將領心懷鬼胎,瞻前顧后,哪有什么斗志可言?哪有什么士氣可談?
更始帝的部隊,也并非鐵板一塊,毫無問題。傳統的說法,有豪強地主,有販夫走卒,有流民無賴,有赤貧小農,四海五湖,烏合之眾,面對新莽大軍,一度驚慌失措,甚至還有主動投降之舉。不過,狹路相逢勇者勝,的確是在這場生死較量中,身為太常偏將軍的劉秀在其中發揮了獨特作用。有人曾懷疑說,《漢書》《后漢書》大都是根據劉秀或者其后人講述而來,刻意貶低他人,以突出劉秀神武,上天垂青,滬上戚文就是這樣的看法。說到劉秀,他比王莽小40歲,血氣方剛,精力充沛,腦子反應靈活,看起來他參加革命很晚,似乎沒有打過什么像樣的仗。唐太宗李世民就特別注意到劉秀的年齡優勢,“朕觀古先撥亂反正之主,皆年逾四十,惟光武年三十三。”但是不要忘記,劉秀讀過書,曾在長安五載,見過世面,知道人心、軍心之要,也懂得基本的作戰經驗,在戰爭中學習戰爭,迅速成長,從而脫穎而出,一舉成名。
實際上,劉秀在昆陽之戰后,其政治環境并沒有得到太大改善,而是變得更為微妙兇險了。他并沒有吃昆陽之戰老本的資格。他的審時度勢,他的善于隱忍,他的韜光養晦,讓他到了洛陽之后終于得到機會前往河北而獨當一面,一番博弈拼殺,反復較量,才最終在河北站穩了腳跟。他破降和收編銅馬擴充實力,有“銅馬帝”之稱,他更是在昆陽之戰的兩年后在河北柏鄉稱帝。稱帝之后的劉秀,哪有喘息之機?怎敢高枕無憂?青州張步、漁陽彭寵、天水隗囂、益州公孫述,一一平定,殊為不易,大致用了十幾年時間,方才天下粗定。也就是說,昆陽之戰就推翻王莽而言,具有重大的戰略意義,但就劉秀剪滅群雄一統天下來說,還有漫長的路要走。至于劉秀在戰后的歷史反思、制度設計、秩序安排,則又是一個話題了。
昆陽之戰持續時間至少有兩個月左右時間。戰爭進行,比拼的是實力,是智謀,是勇氣,也是意志力與耐心。劉秀如何出城搬兵,劉秀如何穩定士氣,劉秀如何運用心理戰,劉秀如何組織敢死隊,還有大決戰之時的老天爺幫忙,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凡此種種,戰爭過程,多有敘述。《資治通鑒》對此過程敘述簡潔生動,極為傳神:連勝,遂前,諸將膽氣益壯,無不一當百,秀乃與敢死者三千人從城西水上沖其中堅。尋、邑易之,自將萬馀人行陳,敕諸營皆按部毋得動,獨迎與漢兵戰,不利,大軍不敢擅相救。尋、邑陳亂,漢兵乘銳崩之,遂殺王尋。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勢,震呼動天地。莽兵大潰,走者相騰踐,伏尸百馀里。會大雷、風、屋瓦皆飛,雨下如注,滍川盛溢,虎豹皆股戰,士卒赴水溺死者以萬數,水為不流。王邑、嚴尤、陳茂輕騎乘死人度水逃去,盡獲其軍實輜重,不可勝算,舉之連月不盡,或燔燒其馀。士卒奔走,各還其郡,王邑獨與所將長安勇敢數千人還洛陽,關中聞之震恐。我在《龍飛光武》中對此也有詳細鋪陳,此處不贅。
昆陽之戰進行之中,劉秀的哥哥已經被殺,劉縯之死,非同小可。但,當時信息閉塞,估計劉秀并不知道這一噩耗。劉秀在昆陽城中與王鳳、王常有一番惟妙惟肖的溝通細節,司馬溫公說得也很具體:諸將見尋、邑兵盛,皆反走,入昆陽,惶怖,憂念妻孥,欲散歸諸城。劉秀曰:“今兵谷既少而外寇強大,并力御之,功庶可立;如欲分散,勢無俱全。且宛城未拔,不能相救;昆陽即拔,一日之間,諸部亦滅矣。今不同心膽,共舉功名,反欲守妻子財物邪!”諸將怒曰:“劉將軍何敢如是!”秀笑而起。會候騎還,言:“大兵且至城北,軍陳數百里,不見其后。”諸將素輕秀,及迫急,乃相謂曰:“更請劉將軍計之。”秀復為圖畫成敗,諸將皆曰:“諾。”時城中唯有八九千人,秀使王鳳與廷尉大將軍王常守昆陽,夜與五威將軍李軼等十三騎出城南門,于外收兵。時莽兵到城下者且十萬,秀等幾不得出。
劉秀最終度過難關,化險為夷,后來居上,否則,此后的光武中興也就無從談起了。昆陽之戰結束,長安頓時大亂,王莽之死,令人唏噓。自古以來,對王莽多為否定評價,但班固仍稱他“王翁”,范曄在《后漢書》中也為他留下一席之地,而不是全然抹去,熟視無睹,他的腦殼居然還被保留到晉惠帝的時候,也是奇跡。但,近代以來,一些史學家稱譽王莽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位社會改革家”,胡適則評價王莽為“中國第一位社會主義者。”也有人說他是書生政治家,是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者,盲人摸象,紛紜得很。
司馬彪說昆陽之戰,“至于光武,承王莽之篡,起自匹庶,一民尺土,靡有憑焉。發跡于昆陽,以數千屠百萬,非膽智之主,孰能堪之?”范曄非常自負,他在《后漢書》里稱贊劉秀“尋、邑百萬,貔虎為群。長轂雷野,高鋒彗云。英威既振,新都自焚。”趙宋何去非有《光武論》,他說,“方尋、邑百眾之眾以壓昆陽,其視孤城之內外者皆幾上肉也。然而光武合數千之卒,申之以必死之誓,激之以求生之奮,身先而搏之,則其反視尋、邑之眾者皆幾上肉也,是以勝。雖然,是役也,人以其為光武之能事,而莫知其所以為能事也。唯諸將觀其生平見小敵怯,見大敵勇也,皆竊怪之。而不知光武為是勇、怯者,乃所謂能事而皆以求勝也。”
1060年初,三蘇自巴蜀回汴京,道經葉縣。蘇軾寫一《昆陽城賦》,文字不長,不足三百字,當年,父親讓我們弟兄們反復背誦過:昆戰之戰,屠百萬于斯須,曠千古而一快。想尋邑之來陳,兀若驅云而擁海,猛夫扶轅以蒙茸,虎豹雜沓而橫潰;罄天下于一戰,謂此舉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獲,固以變色而驚悔;忽千騎之突出,犯初鋒于未艾。始憑軾而大笑,旋棄鼓而投械,紛紛籍籍,死于溝壑者不知幾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竊,蓋已旋踵而將敗,豈豪杰之能得?盡市井之無賴。貢符獻瑞一朝而成群兮,紛就死之何怪。獨悲傷于嚴生,懷長才而自浼。豈不知其必喪,獨徘徊其安待。過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
朱元璋定都南京后,曾在南京建有十座廟,祭祀認可多人中,除了三皇、五帝、三王,秦漢以來,不過六位帝王,哪六位?劉邦、劉秀、楊堅、李世民、趙匡胤、忽必烈,后來,他覺得楊堅不夠格,改成五位。在朱元璋眼中,劉秀還是很有點分量的,“惟漢光武皇帝延攬英雄,勵精圖治,載興炎運,四海咸安。有君天下之德而安萬世之功者也。”王夫之在《讀通鑒論》中也說,“昆陽之戰,光武威震天下,王業之興肇此矣。”曾在葉縣生活過的元好問有一《定風波》,他有如此感慨:熊耳東原漢故宮。登臨猶記往年同。底事愛君詩句好。解道。河山浮動酒杯中。存沒悠悠三十載。誰會。白頭孤客坐書空。黃土英雄何處在。須待。醉尋蕭寺哭春風。
毛澤東關注劉秀,也很關注昆陽之戰,他說劉秀是最有學問、最會打仗、最會用人的皇帝。天翻地覆慨而慷之際,他有電文就南陽解放之事予以指導,還提到劉秀與他的28位干部。當然,他在《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論持久戰》中也都提及昆陽之戰。毛澤東還有這樣一段話,細說劉秀,堪稱切中肯綮之論:人常說“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劉秀是個例外,十年不鳴,一鳴驚人。他在家讀書,安分守己,一旦造反,倒海翻江。轟轟烈烈,白手起家,創建了一個新的王朝。
曹操官渡之戰,大體穩定北方。漢末赤壁之戰,形成三國鼎立。淝水之戰,南北朝基本上以淮河為界,直到楊隋。昆陽之戰,劉秀粉墨登場,再度奠定劉漢基業,又存續195年,有光武中興,還有明章之治,至于后來的慘不忍睹,黨錮,外戚,閹黨,劉秀又能負多大的責任?
王振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