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和我幾乎差了一代人的年齡,說不出因為什么,對你有一種特別的親近。你出生的地方,若干年前我因公干曾經去過。那個叫作“周西”的鄉鎮似乎很小,主要的地盤都讓水給占了。許多年后讀到你的詩,方知你與這方水土特殊的情緣——“幾十里水路”顛簸,童年的你在船艙里看老祖父搖櫓,那“蜿蜒的水聲”一次次穿透你的“骨骼和心臟”。你9歲時的視野里最高的建筑物是“周西糧管所”,“從糧垛這邊繞到那邊∕常可以碰上丟銅板和抽陀螺的我們”;調皮,快樂,無拘無束,同水流一樣追逐自由的爛漫童趣,編織著屬于你的少時歲月——“天空無端地落下一些好看的鳥∕從我的彈弓飛出去的彈丸∕有時候擊中了自己的右手”;你眼里的水鄉風情是那般撲朔迷人:“糶糧的船∕擠滿了河道∕吆喝聲、號子不絕于耳∕來了又走了∕而水∕流得總比夏天還快”——我正是從這些拍打出水聲的詩句里見識了兒時的你。“天空淹沒了秋天和高高的糧垛”,你用這些極富想象力的詩行告訴世人,你是里下河的浪花泡大的孩子。
(青年詩人陸華軍)
二
19歲那年,想必是讀完了高中的你,別了故鄉的水岸,去了上海當兵。在部隊你干了十三個年頭,一天天地進步了,出息了;長高的不只是身坯,還有那日益豐滿起來的思想之樹。你對詩的操練是在“風吹綠色軍衣”的兵營之中,還是更早的學生時代?這一點我不得而知。我注意到一位叫野松的評論者當在十年前寫過一篇關于你的詩論,那時候你還在軍中,他由你的軍旅詩談及你的水鄉情懷,以十分欣賞的口吻評價你的詩風里有一種江南才子的典雅。這個提法我也贊同。江南地域和江南文化是一個很大的范疇,人們通常說起江南,最鮮明最突出的印象就是水——絲綢一般抖開又疊起的水系里所蘊藏的那份柔軟和溫情。而我以為所謂典雅,只是你的詩所表現出的一種氣質,一種外在的審美形態;深層次的內涵還是那濃得化不開的鄉思鄉愁。兩地相隔,雖非關山萬重,但頭頂的天已非故鄉的天,腳踩的地亦非兒時的地。時空的切換讓懷念得以瘋長,記憶深處的情愫一點點地發酵乃至蔓延。你無法抑制地想念家鄉的碼頭、水草,想念“天空漸漸明凈”的“九月”,想念被“風野野地吹”的“一間間老屋”;想念“林子里的蘑菇”,甚至想像母親出嫁前的那副俏模樣——“父親真年輕呵∕去渠里舀魚的母親∕還沒有把她比喻成哪一種∕好看的花∕就被媒婆說定了”。而當你的詩觸及故鄉,那水,自然是無法繞開的一個精神載體,在你的筆下,水有了精靈似的千姿百態、柔情萬種——“水聲彎過古樸的小鎮阡陌縱橫∕舉起野花倔強的杯盞∕葵花在魚鷹的背后扭過了脖子∥蜻蜒別在堂妹繡花的時節∕陽光茂盛紅鯉推開碧水∕虛掩的門∥……喂乳的女人在菱花深處∕清香著∕里下河潔白鋪下漣漪清唱的韻腳”(《水鄉六月》);“樹不轉水轉水∕轉遍了水鄉的每一個角落∕水,蘊藏了一切∕又包容了一切”(《水鄉之夜》);“水的確是一件衣服∕因為故鄉的溫度∕讓走得再遠的水鄉人∕無法忘記的一件衣服”(《水聲蜿蜒》)。有道是“少年不識愁滋味”,離鄉經年,那“愁滋味”隨歲月結晶成詩的鹽粒、歌的琥珀。或許是與生俱來的敏感與多情,注定了你生命中這段長達十三載的異鄉之旅,會催生出一蓬蓬讓人品味再三的藝術之花。
(陸華軍的詩集《水岸》)
三
我與你其實并沒有太多的接觸,所以對你生出這份毫無隔膜的親切,一定的因素是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過往的影子。你由部隊轉業后的落腳之處,正是二十多年前我的棲身所在。那時候的我也像你今日這般年輕和充滿激情,繁忙的工作之余,抓住點點滴滴別人打牌或睡眠的時間,在詩的自由王國里遨游探秘。那座小城的夜空想來會攝下某扇窗口燃至天明的燈火。曾經的那扇窗戶是朝北的,冬天的風從縫隙很大的窗框四周塞進來,我那只捏筆的手常常被凍得五指發僵。人說“甘苦寸心知”,而寫作者在狀態中的那種興奮與激動,往往則是難以言表的。由己而及人,料想你沉浸于遐思之中時也是這般快樂和忘情吧。
恨時光將我們分置于歷史的兩處,而美妙的繆斯之神又讓兩個不同時代的靈魂有了遙相呼應的撞擊之聲。我在你的詩里徜徉,和你一道去看周西的糧垛和二十四橋盛唐的明月,一道去聽庭院落雪和苿莉花開的聲音。
四
忍不住還想說說你的詩。著名的詩歌評論家葉櫓先生對你的詩作有過較高的定評。他在為你早幾年出版的詩集《水岸》所寫的跋文中,說到你所創造的一種詩歌境界,他稱之為“靈視”,即“從生活中許多平凡可見的事物中透視到它們潛藏的意義和價值”以“詩人內心的敏感”而昭示和啟迪人們“日漸麻木的精神視覺”。他舉了你《童年的雪》和《雨中千燈》等詩,精當闡發了這一論斷。葉櫓的評述獨出機杼,頗具識見,我也有醍醐灌頂之感。靜下心來琢磨你的詩,發現還真有不少可圈可點的生花妙筆。不妨也試著挑兩首說說。先看《古宅春秋》,寫的是中國最美的鄉村——婺源的一處老宅子,其中有這么兩節:“用于澆花的殘酒在野外∕早生了根∕一把古劍∕一直割著書生多汁的心臟∥婺源古宅是你∕沉郁的一塊銅器∕在灰塵和蛛網的記憶里∕清晰如初”,詩的意像跳躍式地卻又惜字如金地逶迤而出,確有那種葉櫓先生所說的“靈視”的味道。矗立于讀者面前的婺源古宅,像一部五味雜陳的史書,殘酒,古劍,銅器,一件件給你攤開,讓你無法不生悵惘、沉郁之思。再一首是多位評家提到的《水房子》,那里面的有些詩句委實讓人拍案叫絕:“煙花的幽香彈落九月江南∥水房子魚群節節藍透∕猿啼亮起來越客已跑進歷史∕成為一柄單刀的偏旁∥酒歌下得馬來淹沒江南人∕……那只落花墜落的痕跡∕裊娜成月老的紅線∥煙雨籠過惆悵對于孤寂∕遠過一場雪的絮語∕伊人的心事叮咚∕吹動盈盈的水房子∥水不滅的火∕燃燒在江南的九月”——以靈魂和靈性的透視構筑起一座詩意之城,視覺、聽覺、嗅覺甚至幻覺全被你不動聲色地調動了起來。這樣的詩是要細細品味的,還不只是精心營造的氣韻和意境,每一個詞組的搭配也能看得出千軍萬馬的陣勢。一直以來你對唐詩宋詞的潛心揣摩和化出新意,在這里得到了極充分的展示。
[本文作者(右)與詩人陸華軍]
五
最后說一點詩以外的東西。我以為談一個詩人,有時候還得跳出他的詩來看。詩,當然是言志的,一定程度詩也是折射詩人心跡的。但現實生活中,我們則碰到過不少“詩是詩人是人”的人,寫詩和做人在他那兒是互不相干的兩張“皮”。而你卻不,至少在我的印象里,你是個踏實、謙恭,知書達禮如古代寒士那樣的人。你不卑躬屈膝,但也無絲毫傲慢,在發送我的幾次電子郵件中能看出你文字的干凈和一顆不求聞達的平和之心。尤讓我心生感動的,是你與早年便離開江都赴滬發展的老詩人劉希濤先生的交往。早幾年你曾配合他為一批江都籍作家出書,其間一些很瑣碎的事務皆由你不辭辛勞一一操刀;希濤對故土情深意濃,每每有懷鄉之作也都通過你手刊載于鄉里報刊,慰其一片思鄉之情;去歲夏日希濤提出欲來金陵與我一晤,你擔心他七十高齡出行或有不便,特向領導請了假專程陪同。對長者的尊重和愛護足見一個人的品格,在相互利用的當今社會,無任何功利色彩的付出可能已微乎其微。私下里希濤兄與我有過交流,這位半世紀前便已出道的詩人感慨萬千地說了你不少的好話。人老了自然希望后生的那份熱誠與不棄,而在你這兒我們欣喜地看到了中國士大夫一脈相承的重情仗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