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過揚子江到南京讀大學之前,對于趙宋的膚淺印象,多來自戲曲、連環畫、墜子書、藝人評書。尤其是所謂包公戲、楊家將的戲、劉蘭芳的《岳飛傳》評書等,也是到了金陵之后,方才知道是宋詞先生修改古裝戲《十二寡婦征西》為《穆桂英掛帥》,從而這一劇本由豫劇到京劇,走紅大江南北。暗弱,窩囊,屈辱,危殆,寇準背靴的滑稽,貍貓換太子的詭異,包青天的虎頭鍘,柴郡主的刁蠻,四郎探母的悲情,這樣的趙宋一朝的時代標簽,太過印象深刻,陳寅恪卻為何會說它是很令人向往的朝代?再后來,讀一些嚴肅鄭重文本,如徐興業的歷史小說《金甌缺》等,方才知道,趙宋的歷史豐富瑰麗云蒸霞蔚,遠非蘇東坡、辛棄疾、李清照、陸游、陳亮等人的詩詞所能夠全面概括,也并非岳飛怒發沖冠那樣涇渭分明。家鄉附近的郟縣有三蘇園,鄭州與洛陽之間有趙宋的不少陵墓,更為重要的是,父親經常在高考過后會被集中到開封參加評閱試卷,每次改卷子歸來,他就會說潘楊湖、大相國寺、禹王臺等,令人神往。開封,就是東京汴梁大宋的首都啊,孟元老寫《東京夢華錄》的這座黃河南岸的滄桑古城。多年之后,我曾到過開封,已經改開多年,這里雖然有一些所謂清明上河圖的附會演繹,卻總體上示人以滄桑破敗了無生氣之感,令人驚訝莫名。曾在河南大學校園附近的一家名字叫詩云書社的二手書店,買過一些舊書,也看到一些書寫這座城市的文本,讓人覺得紙上的趙宋似乎更為五彩斑斕姹紫嫣紅,是一種繁華不再落寞無助的蒼涼。
看到鄧廣銘先生說岳飛、辛棄疾、陳亮、王安石等,文本扎實,娓娓道來,堪稱趙宋研究的大家風范,而《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國日常生活》,是一法國人謝和耐的著作,更是別開生面,令人耳目一新。我讀書的中學校園里,有黃庭堅的《幽蘭賦》碑,自然是仿制的,也很粗陋,而黃庭堅作為蘇門四學士之一,是江西詩派中的重要人物,他曾在葉縣做過縣尉,他的一位妻子就葬在古城之西。因此之故,特別留意黃庭堅,經目前在東瀛的王瑞來先生點校的《隆平集》,也凝聚了黃庭堅的不少心血。王瑞來還有一《君臣》,是說趙宋時代皇權與相權之間的博弈故事,他還有《安身立命》一書,重新梳理解讀宋代筆記,很有新意。
眾所周知,自殘唐、五代十國步入趙宋,澶淵之盟后,國家大體安定,名臣輩出,文采風流,多集中在宋仁宗時期,在此前后,關于范仲淹、三蘇、歐陽修、王安石等人的文本多多。而近年來僅就王安石的傳記也不斷涌現,已經遠非當年梁啟超寫王安石的小冊子可比了。有意思的是,除了聚焦這些名臣的傳記之外,大量的尋宋、探宋、讀宋、覓宋等通俗性讀物不斷出現,令人眼花繚亂,占據各種榜單,滬上的虞云國,北京的趙冬梅,也都不斷有新著出爐,為此推波助瀾。江蘇南京這座當年王安石在此的療傷之地、終老之所,也是陸游、陳亮等主張從臨安遷都到此的石城金陵,有一出版機構,多年出版海外中國研究圖書,大致已經有幾百種了,這其中關于宋代的圖書,占有一定的比重,如《天潢貴胄》,如《忠貞不貳》,如《權力關系》,如《中國轉向內在》,如《斯文:唐宋思想的轉型》,如《宋代江南經濟史研究》,如《內闈:宋代的婚姻和婦女生活》,如《朱熹的思維世界》,如《私人領域的變形:唐宋詩詞中的園林與玩好》,如《棘闈:宋代科舉與社會》,如《宋代文人的精神生活》,如《宋帝國的危機與維系》,如《高麗時代宋商往來研究》,堪稱花色品種繁多,研究已經到了絲絲入扣的地步。有一陶晉生,據說是陶希圣的兒子,他著有一本《宋代外交史》,細說趙宋外交的成敗得失,也是很令人矚目的一本書。
大家知道,因為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給人啟發,就某一朝代的某一關鍵節點,站在當下,進行審視解讀,行諸文字,也有不少成功文本,但也有學習模仿比較生硬者,如《宣和四年》等。而夏堅勇的“宋史三部曲”關注的帝王如宋高宗、宋仁宗、宋真宗等,并不是很耀眼的帝王,但他史料運用得好,也與當下結合契合得好,融入了自己很多的感慨與議論,在非虛構大歷史散文寫作中,立異標新,很值得一說。
關注解剖帝王,并非是要跪舔膜拜,津津樂道,而是審視解讀,批判吸收,古為今用。不說夏商周的先秦春秋,似乎過于蒼茫遙遠。即使從秦朝嬴政到晚清溥儀,幾千年的帝制,我們多說秦漢魏晉南北朝,再就是楊隋李唐五代十國到宋元明清,至于遼金西夏,較少提及,如今也開始多被注意。這樣的專制帝制到了晚清末年步入民國,帝王總計不過是數百人而已。但就這數百人所組成的特殊群體,世人多矚目的是開國之君、有為帝王或末代之主,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驕成吉思汗。應該說,趙宋一朝,雖然很熱,多留心其文采風流,人物璀璨,制度設計,權力平衡,而聚焦于一些帝王,尤其是一些帝王的具體事件,這些帝王與時代環境、與執政團隊的互動,則較為稀缺,夏堅勇窮數年之力,自南宋到北宋,截取宋高宗、宋仁宗、宋真宗所處時代,依據史實,深入解剖,寫就《紹興十二年》《慶歷四年秋》《東京夢尋錄》,堪稱另辟蹊徑,筆力不凡,在琳瑯滿目雜花生樹的宋熱之中,獨樹一幟,令人稱奇。且以《東京尋夢錄》為例,多說幾句。
趙宋開國,有別于強秦劉漢,不同于楊隋李唐,更非蒙元朱明。趙匡胤陳橋兵變,似乎輕而易舉,此后的權力更迭,是兄終弟及,也與諸多王朝的新陳代謝大異其趣。趙炅掌握最高權力之后自然要改變游戲規則,后世也并無很強烈地批評把他與朱棣的“篡”相提并論,“燭影斧聲”,也不過是說說而已。在這位宋太宗的一番費盡心思的縝密運作之下,有可能性但也充滿偶然性的趙恒,這位出生在公元968年的宋太祖的眾多侄子之一,卻成了趙宋的第三代最高領導人。夏堅勇無意于為這位享年55歲執政25載停止了綿延25個春秋寒暑的宋遼之戰更換過5次年號的說不上雄才大略也談不上資質平庸的一代帝王做全面完整的傳記,夏堅勇不屑于為這樣的皇帝耗時費力立傳樹碑,他關注的是這位原本勤政聰明的帝王,原本練達精明的皇帝,為何在他執政的最后十余載卻自欺欺人反復折騰如此病態?他怎么會入戲如此之深如此之不管不顧不到黃河心不死?追隨著這位帝王的瘋癲狂熱為何是舉國若病一呼百應?難道僅僅是所謂“五鬼”搗亂的罪過荒唐嗎?
趙恒是宋太宗趙炅第三子,基因厲害,所謂他幼時英睿,姿表特異,與諸王嬉戲時,喜歡作戰陣之狀,自稱元帥,云云,還有宋太祖趙匡胤還特別喜愛他,將他養在宮中,諸如此類,這些話,大可一笑置之,不以為意。趙恒登極之始,老練從容,妥善淡化處理未遂政變的與謀者,采納呂端諸多建議,起用曹彬為樞密使,還善待秦王趙廷美父子,重新追認其官爵,按照較高規格將其改葬,他就宗室“親而不縱養而不用”的方針,效果明顯,受到肯定。趙恒重用李沆、呂端,勤于政事,定全國為十五路,各路轉運使輪流返京,詢以民事,同時蠲放五代以來欠稅,鼓勵農業生產。他尊奉太祖、太宗“祖宗典故”,各種布局,次第展開,頗有章法,終成“咸平之治”。
趙恒主政的六年之后,1004年,景德元年,宋遼邊境,烽煙再起。在寇凖等人的極力勸說下,趙恒御駕親征,挫敗遼軍于澶淵,最后與年長他15歲的小名燕燕的蕭綽等達成“澶淵之盟”,實現宋遼之間百余年長期和平。澶淵之盟,沒有成為朱明的土木堡之變,就此結果,如何評價,迄今爭論不休。趙恒簽訂澶淵之盟的外交較量也罷,他采取的一系列國內舉措也好,夏堅勇大都一筆帶過,不愿多談,而對趙恒早年與劉娥的愛情生活,則有所著墨,這與趙恒晚年氣息奄奄之際的政治交班格局有關。夏堅勇關心獎聚焦的則是趙恒的“東封西祀”,尤其是趙恒的“東封”,他對趙恒此番的費盡周章,裝神弄鬼,攪得周天寒徹,平實解讀,針腳細密,議論風生,令人拍案叫絕。
夏堅勇從景德四年,也即1008年冬天的一場瑞雪說起,此年的趙恒已經在位十載,看似信心滿滿十足,似乎各方反應也都很不錯,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但,且慢,趙恒卻開始胡亂折騰起來了。他任用王欽若、丁謂等為相,劉皇后也逐漸開始步入前臺,肆意干政,炙手可熱。趙恒與此前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沉溺迷戀于“東封西祀”之中,謁曲阜孔廟、亳州太清宮,廣建宮觀,粉飾太平,勞民傷財,無所不用其極,導致社會矛盾日益加深,怨聲載道,民不聊生,讓人感喟,這真是同一個趙恒嗎?
趙恒為了去泰山封禪,親自導演了承天門的“天書”降臨。這一把戲,他一而再,再而三,肆無忌憚,夏堅勇用“天書”“又降天書”“再降天書”不厭其煩,一一詳述這一政治惡作劇的無聊荒唐、煞有介事;而對于趙恒的“東封”,夏堅勇更是極盡筆墨,挖苦鄙夷,指桑罵槐,溢于言表。東封之后,趙恒意猶未盡,還要西祀。西祀之后,他興致勃勃,又要南謁。權力真是最好的興奮劑。趙恒的東西南北,是否可以說是在“北”,因有澶淵之盟,本來是一件大好事,卻因為王欽若的“真知灼見”大潑冷水而心生疑竇,不僅冷落疏遠寇準,進而要借助上天以證明自己的偉光正,這才有了他的東封西祀南謁,還嫌不足,還要在東京大興土木,建立神圣祭壇,昭告天下,又故伎重演,“還降天書”,趙恒在開封所建玉清昭應宮,共有二千六百一十座殿宇建筑,堪稱是宋代最龐大的宗教藝術工程。同時,他在全國招考藝匠繪制壁畫,應試者達三千余人。趙恒“東西南北中”的這些大動作,地動山搖,舉全國之力,這一趙恒還真是孜孜不倦精力旺盛不敢懈怠創意疊出啊。
趙恒為何會如此熱衷于造假天書,撒彌天大謊,欺騙天下?這樣的一葉障目,不是昭然若揭嗎?問題是,配合趙恒此番操作者眾,且大都一臉嚴肅,鄭重其事,極力緊跟,唯有王旦等極少數不以為然,保持沉默。趙恒為此還“賄賂”王旦,讓他識時務,不要攪局。王旦閉嘴,不再異議,輿論一律,障礙排除。一批馬屁精開始上下其手,粉墨登場,輪番上陣,極力表演。
天書封祀對趙恒一朝的政治和財政產生莫大影響。東封泰山,耗費八百余萬貫。西祀汾陰,耗資更增二十萬貫。營造玉清昭應宮,僅雕三座塑像就用去金一萬兩、銀五千兩,二千六百十座建筑的糜費,由此可以想見。趙恒在位前期,經近四十年經濟恢復,天下富庶、財政良好。由于他裝神弄鬼近乎神經病的這樣一番折騰,幾乎把前代的積蓄揮霍殆盡,到其晚年“內之蓄藏,稍已空盡”,真是國民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了。這種以迷信活動為中心作為國家朝政的荒唐舉動,直至趙恒在1922年去世方才不得不宣告結束。
夏堅勇筆下的趙恒,主要聚焦展示在他的東封西祀,即使有了蝗蟲天災,還有人罔顧事實,說這些蝗蟲感于皇帝恩德,多抱草自死。這樣違背常識的話,趙恒能信?敢信?而趙恒執政之初,并非昏聵無能啊,否則,何來“咸平之治”?
宋仁宗趙禎接他爸爸的班之后,因為年幼,過渡了一段時間。趙禎很有智慧,也很絕妙,他把這些“天書”隨葬趙恒,或者因天火被焚毀,誰也看不到了。高,實在是高,生子當如趙禎也。蒙元脫脫對趙恒也說得更為客觀辛辣:“真宗英悟之主。其初踐位,相臣李沆慮其聰明,必多作為,數奏災異以杜其侈心,蓋有所見也。及澶洲既盟,封禪事作,祥瑞沓臻,天書屢降,導迎奠安,一國君臣如病狂然,吁,可怪也。”經過時間的沉淀,歲月的淘洗,明太祖朱元璋這位和尚出身的皇帝也評說總結趙恒,更多側重于手下人的忽悠迎合:“真宗亦號賢君,初相李沆,日聞災異,其心猶存警惕,厥后澶淵郎盟,大臣首啟天書以侈其心,群臣曲意迎合,茍圖媚悅,致使言祥瑞者相繼于途,獻芝草者三萬余本。”朱元璋注意到了群臣的“曲意迎合茍圖媚悅”,上有好者,下必甚焉,大的氛圍如此,幾人能夠潔身自好?朱元璋也不能全怪臣下的毫無原則罔顧常識吧?
趙恒的永定陵在河南鞏義,若有時間,也可去看看,這位很有意思的趙宋帝王的長眠之地,那些伴隨他的“天書”早已經蹤跡皆無了吧?有意思的是玉清昭應宮的“丁未,大雷雨,玉清昭應宮災”,天火無情,天書副本,化為灰燼。而夏堅勇的《東京尋夢錄》更應認真翻閱,細讀品味,就是這樣的一位皇帝在半推半就喪失理智的時候,裝神弄鬼到何種程度,荒唐透頂到何等地步。災也好,夢也罷,幾多荒唐,自欺欺人,終于如此了局。一嘆。
趙宋一代資料豐富,也因為難以取舍,后人多指責《宋史》蕪雜,粗制濫造。但,正因為其豐富多元,則提供了更浩淼的解說空間,不是說,歷史是一面鏡子,是最好的教科書嗎?
宋史之熱,估計還會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