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曾在《收獲》雜志上看到過雙雪濤的《平原上的摩西》。小說中的人物,分別以第一人稱來敘述推進文本的故事發展與情節演變,平實,質樸,不事雕琢,是說關外東北大平原之上沈陽一隅的一個并不新奇的故事,有兇殺刑事案件,有點懸疑的味道。但,基本上還是小人物的生存艱難與人在旅途因偶然而改變命運軌跡的感喟、嘆息,小說沒有讀完就丟下來了。
多年后,因《漫長的季節》而想起《平原上的摩西》,當然,還想去刁亦男的電影《白日焰火》《南方車站的聚會》等。有人說,《平原上的摩西》已經被改變為電影、電視劇,電影的名字叫《平原上的火焰》,電視劇則仍舊用小說的名字。于是乎,難得偷閑,就找來看了電視劇版的《平原上的摩西》,很自然也會與小說文本進行比較。談不上彼此之間的長短優劣,不同的藝術形式,都在敘述一段往事、一件故事,視角不同,取舍有別,而電視劇畢竟是來源于小說文本,它的刪減、強化、增添、加葉,它所傳遞出來的眾多訊息,對文本閱讀者與電視劇觀賞者而言,還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呢。
小說《平原上的摩西》基本上是線性的敘述方式,從莊德增與年長他的傅東心經人介紹在一公園里很逼仄簡陋的人工湖上初次見面開始。爾后是一場很具時代感的北方式的婚禮。在這場婚禮上,是傅東心的姐姐獻歌一曲,而小說文本中似乎并沒有傅東心這一姐姐的角色,自然也就沒有后來莊德增與傅東心所生兒子莊樹的大姨夫、表姐這樣的人物了。莊德增傅東心夫婦起初都在工廠底層里打拼,他們的近乎貧民窟的平房鄰居就有了李斐和他的爸爸。李斐的爸爸李守廉與莊德增抬頭不見低頭見,談不上熟絡也說不上生分,因為兩家都有年齡相仿的孩子而有了交集,也有了往來。且說李斐的爸爸這一鉗工還有一位插隊時的患難朋友,這就是小說中一位情節發展重要但鏡頭很少的孫育新孫天博父子。孫家父子相依為命,孫育新的老婆跟著一位四川小伙子跑掉了,卷走了孫育新下崗后所有的積蓄,而孫育新要開一診所急需錢用,李斐父女也不寬裕,而李父對女兒期望甚高,一心要讓女兒讀最好的初中最好的班級,還要額外繳九千元呢,被稱作九千班。莊德新夫婦尤其是莊德新腦袋夠用適應社會的能力強,屬于在眾多國有企業倒閉眾多職工下崗的狂潮之中如魚得水者,日子過得還算暢達適意,而他們的兒子莊樹卻打架斗毆調皮搗蛋基本上是一人渣小混混。在這樣的格局與形勢之下,傅東心因為喜歡李斐這個小女孩,也愿意資助李斐讀書卻被李斐的爸爸斷然拒絕,而孫天博的爸爸走投無路求告李斐的爸爸,能否借錢救急?李守廉怎能拒絕?如何拒絕?
樹倒猢猻散,企業破產,飛鳥亂投林。莊德增一家與李斐一家各自搬家離開原來棲身之地,彼此斷了聯系。偶然的一次機會,莊樹與李斐重逢,這已經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期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彼此意外相見,心事浩茫真不知許多話從何說起。兩人相約在此年的平安夜去郊外的高粱地一起放野火,看烈焰繁花,看大火熊熊,看焚燒而壯烈的劈劈啪啪,也算是對少年過往的一次青春祭奠,一次過往共同記憶的告別,一次青春年少的撫慰。不見不散,一言為定,你我都要信守約定,咱們高粱地里見。
且說到了這一晚上,李斐身上揣了汽油,估計還有打火機,謊說自己肚子疼,而他的父親不明就里便要陪著她一起去孫育新的診所看病。兩人出門打車,卻遇到了喬裝成出租車司機的蔣不凡。因為此地接連發生出租車司機被殺出租車被焚燒案件,大致已經有五起了,弄得人心惶惶,風雨滿城。李斐父女上車后,蔣不凡誤判認定李斐爸爸就是作案兇手,兩人下車理會爭辯,李斐就在車上等待,卻在此時,一貨車不速而至突然馳來撞上出租車,車翻路溝。李斐父親見狀怒發沖冠,在與警察蔣不凡博斗中將其打成重傷,成了植物人。電視劇中涉及這一情節,是說蔣不凡被打死了,并無蔣不凡纏綿病榻數年才死去的余波蕩漾。此后的李斐父女命運從此改變。
到了小說結尾,李斐追問莊樹,平安夜之約,他是否踐約?莊樹未置可否。電視劇中,倒是有一鏡頭,是莊樹在漆黑如墨的曠野中的呼叫吶喊,而此時的李斐已經因飛來橫禍而喪失知覺了啊。此后的她,失去了雙腿,凄惶壓抑,如驚弓之鳥,是孫天博在悉心照顧著李斐。
本是混混小流氓的莊樹,在與一輔警的對話中受到觸動,他高考后又復讀而上了大學,是一所警校,畢業后成了一名警察,從而開始跟著蔣不凡的同事之一趙小東追尋沉寂多年的蔣不凡命案。鬼使神差,層層疊疊,抽絲剝繭,原來的謎底竟然是如此的慘烈、無奈,這對莊樹的沖擊,也是自不待言。
電視劇把故事發生背景地搬移到了呼和浩特,這里是內蒙古高原啊?哪里有什么平原?平原,摩西,是傅東心給李斐傳授知識、繪畫的時候,領她讀《出埃及記》的內容。有了信念,高山可以讓路,湖水可以成為平原,我們一路坦蕩,高視闊步,正道直行。是嗎?真的是這樣嗎?
應該還是莊德增與傅東心第一次見面的湖泊,是一人工湖,水并不清澈,甚至污濁發黑,綠得可怕,小船蕩漾,打旋盤桓,沒有方向,毫無詩意可言,是人工刻意而為的嘛。莊樹的尋人啟事呼喚李斐,李斐帶著曾經是蔣不凡的槍,莊樹私自行動居然也能帶槍?湖面重逢,似乎有暖陽照耀,也有和風習習,換來的卻是李斐心有不甘的追問與心碎。槍響了,是趙小東或者他同事們扣動了扳機?還是李斐自我了斷槍口對準了自己?抑或是莊樹的槍,響了?
小說有許多背景的介紹,諸如當年震動全國的“二王案”,諸如沈陽小販刺殺城管案,還有莊德增乘坐出租車去紅旗廣場而出租車司機就是李斐的爸爸這一重要橋段,也被電視劇編劇刪除了。莊德增當年的大打出手,莊樹外公的殘疾耳聾,這是傅東心后來才知道的隱秘,并非可有可無。
不能輕易地說,電視劇的改變是失敗或者成功,這樣冷靜、從容、近乎原生態、旨在表現社會底層真實狀態的作品,不是太多,而是太過稀缺。有些手法,令人想起《命案十三宗》。
《平原上的摩西》的電影版更名為《平原上的火焰》,也并非沒有理由。李斐來到這個人世間,雖然有父愛,卻畢竟殘缺,她太需要溫暖,太需要火的熱烈了,小說中有她喜歡擦火柴的細節強調。這樣說來,她本來期望能夠一睹狂野中的烈焰騰騰而不能,那就用電影這樣的名字來滿足一下這位苦命女孩的短暫凄迷的一生?
莊樹還要繼續自己的人生,孫天博也是如此,他們還要在平原上奔波、掙扎,他們會經常去所謂青城公園的人工湖嗎?也許湖水已經干涸,真的成為平地,還有綠草茵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