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達藝思五十七
言恭達
▲中國書法簡潔而豐富,古雅且豪邁。隨手萬變,任心所稱,通三才之品匯,備萬物之情狀。書法美傳神生動,可以愉目、愉耳,可以動情。“無色而有圖畫之燦爛,無聲而有音樂之和諧,引人欣賞,心暢神怡”(沈尹默語),其五光十色的神采,輕重徐緩的節奏,就是筆墨的魅力。書以韻勝,而風格則隨之而生。古人感嘆,“書法唯風韻難及”!張懷瓘《書議》評說,書法“以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書貴在得筆意。書之韻味取決于用筆與用墨,兩者結合生發所體現的即為書家的本命氣韻。今人不少書作平板乏味,雕琢鄙陋,浮薄淺易,丑拙粗俗,究其因,均因不懂筆墨所致,只求“個性之張揚”“形式之新奇”,中國書法的藝術精神與本體價值在一片對傳統的叛逆聲中失落了。
▲書法本于筆,成于墨。古來書家重視筆法的同時,也無不重視墨法。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中指出:“蓋筆者墨之師也,墨者筆之充也;且筆非墨無以和,墨非筆無以附。”鮮明地闡述了筆墨之間的辯證關系。縱觀中國書法史,如果說,魏晉六朝書家開始對用墨的追求是自發的,那么到了唐代則表現為自覺。鐘王之跡,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晉人書法重于對筆法的追求,對用墨的關注則注重于入紙度,王羲之為使筆毫揮灑自如,故“用筆著墨,不過三分,不得深浸”。晉人用筆以使轉為主,“把筆抵鋒,肇乎本性。力圓則潤,勢疾則澀;緊則勁,險則峻;內貴盈,外貴虛;起不孤,伏不寡”,此用墨入紙產生圓潤達到力圓的審美,特定的運筆方式決定了“晉魏六朝,專用濃墨,書畫一致”(黃賓虹語)這一“濃墨如漆”的審美觀照與藝術風格。到了唐代,書體的演變已終結,楷書日臻規范成熟,書論漸入高峰,名家輩出,輝映千秋。歐陽詢、褚遂良、孫過庭等各家對書法用墨論述精到絕倫,啟示后學。歐陽詢《八法》中“墨淡則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肥則為鈍,瘦則露骨”,孫過庭《書譜》中“帶燥方潤,將濃遂枯”等論述,已將墨法理論上升到技法論中的十分重要位置。尤其在力追二王的行草書中增強筆墨的殺紙力度,得以燥中見潤,濃中顯勁,于筆法中力現墨彩與墨調,增強了書法的藝術表現力。筆者曾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觀賞到顏真卿《祭侄文稿》真跡,筆與墨渾然一體,其墨極濃與極干用在一起,燥渴之筆將墨調推向深潤。這種筆墨技進乎道的境界,令人叫絕!宋代由于文人水墨畫的興起,用墨打破原有的程式,墨色層次豐富,書家在創作上有更大的自由空間。沈曾植在《海日樓札叢》中談到,“北宋濃墨實用,南宋濃墨活用,元人墨薄于宋,在濃淡間”。北宋濃墨實薄于唐,南宋濃墨破水活用實勝北宋。元代文人畫已達高峰,追尋晉人風韻,清簡相尚,虛曠為懷,故用墨之清淡為其特色,達到水墨不漬不燥、濃淡自然的清遠境界,完成藝術本性的回歸理想。元代之后,董其昌是承趙孟頫獨開淡墨一派的代表人物。“至董文敏以畫家用墨之法作書,于是始尚淡墨。”董其昌由參禪而悟到莊學的最高意境——淡,一種自然平淡虛靜的境界。董氏又以山水皴法的用墨參于書法,這種用水破墨活用,淡墨枯筆求潤,開創一代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