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尤其會欣賞聲音之美。宋人以為清雅者,有“松聲、澗聲、山禽聲、夜蟲聲、鶴聲、琴聲、棋子落聲、雨滴階聲、雪灑窗聲、煎茶聲”。這里面,更有四時之變化、情境之不同。清人有言:“春聽鳥聲,夏聽蟬聲,秋聽蟲聲,冬聽雪聲。白晝聽棋聲,月下聽簫聲,山中聽松風聲,水際聽欸乃聲,方不虛此生耳。”一年四季、白天黑夜、山間水澤,都給人安排得妥妥當當,娛樂耳目、怡情養神。
聽鳥、聽風、聽樂器一類的雅事,東西皆有,而聽蟲則似乎是中國人專屬的快樂——國人對于蟈蟈、蛐蛐的熱愛,不必贅言,南京七橋甕濕地公園附近的花鳥市場,里面有專門賣鳴蟲的鋪子。聽蟲的嗜癖后來日本人學了去,小泉八云談日本文化,就覺得這個愛好尤其獨特,認為這是西人所不能欣賞的東西。
不過,風雅之聲中,鳥聲、蟲聲、棋聲等,因四時變化、居住環境而難得。“欸乃”聲則需要有人來搖櫓,更不易聽到了。只有風聲來得最為容易。
所謂風,只是一籠而統之的叫法,細細分來又有很多種:按溫度有春風料峭,如東坡詞“料峭春風吹酒醒”,又有夏之和風煦煦,冬之寒風凜冽。按聲響,則有谷風習習,飄風發發,北風獵獵。還有東風之“颯颯”,如李商隱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西風之“蕭蕭”,如王冕詩:“茅去屋見底,風聲尚蕭蕭。”從前往后,風力在增加,聲響也在逐漸變大。
不難看出(聽出),颯颯、蕭蕭、習習乃是專門摹狀風聲的詞:除了指示風的季節性表征,也可暗示風吹葉片的大小之別,如:“蕭蕭菰葉風聲細,嫋嫋蘋花雨點稀”(陸游《盆池》);“古松百尺始生葉,颯颯風聲天上來”(張祜《題勝上人山房》)。風聲作響,讓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吟一句“風蕭蕭兮易水寒”,胸中可以迅速燃起一團火,慫人也可以一下子進入英雄的角色中去。
這是直接寫風的,屬于摹寫聽覺體驗的摹聲格。不過,“楊柳依依、雨雪霏霏、那雪下得正緊”等,實際上也是寫風的一種,乃是描狀間接的效果。或可不單寫風聲,風聲卻聲聲入耳,如蔣捷詞《聲聲慢·秋聲》有:
“黃花深巷,紅葉低窗,凄涼一片秋聲。豆雨聲來,中間夾帶風聲。疏疏二十五點,麗譙門、不鎖更聲。故人遠,問誰搖玉佩,檐底鈴聲。
彩角聲吹月墮,漸連營馬動,四起笳聲。閃爍鄰燈,燈前尚有砧聲。知他訴愁到曉,碎噥噥、多少蛩聲。訴未了,把一半、分與雁聲。”
這里面滿耳都是天籟,諸多聲響編排在一起,此起彼伏,十面埋伏,蟲聲、雨聲、鈴聲等等,不是絲竹,卻勝絲竹,好似一場交響樂會。諸多聲響,端賴秋風相送,“凄涼一片秋聲”,卻讓人覺得無比熱鬧。
風聲看不見,摸不著,攔不住,捉不了,如何寫得可感乃至可觸,生動傳神地捕捉在文字里,當然需要動一番心思。偉大的詩人總是可以發現詩意,將看似最枯燥沉悶的生活之炭,以精細的觀察和綿密的想象擠壓成詩的鉆石。這是詩人的不朽之處。孫紅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