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余數
——馮大生編著《里下河的女兒》序言
畢飛宇
龔云英,女,1933年7月28日出生,2019年2月28日謝世,目不識丁,辛勞一生,兒孫滿堂。在蘇北的大地上,這樣的女性遍地都是。相信我,在未來的任何一部被稱作“歷史”的作品中,我們都不可能看到龔云英的身影。龔云英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她就是“百姓”中的一姓,現在,她的姓名被刻在了石頭上,供她的子孫憑吊。
現在的問題是,歷史是什么?常識告訴我們,歷史是大事件,歷史是大人物。這沒錯。歷史只能是概括的,它不可能面面俱到。歷史的書寫首先面對的是符號化,只有那些被符號化的事和人才有可能成為“歷史”。
這就導致了歷史的余數,那個比歷史本身要龐大得多、復雜得多、豐富得多和幽深得多的余數。我們接下來要面對的必然是這個:歷史的余數有沒有意義?
有。當然有。必須有。如果我們不能確認歷史余數的意義,這等于說,我們就此否認了我們自身的意義,我們就此否認了生命的意義,存在的意義,乃至于活著的意義。但是,我們不習慣書寫歷史,我們認準了歷史的書寫是他者的行為與使命,我們一代又一代,就這樣放棄了面對歷史的權利。
但是,有一個人,馮大生,我的本科師兄,他是一個異數。他另類。他不信邪。他堅持把歷史書寫的權利牢牢地把控在自己的手上——哪怕他書寫的僅僅是余數。他的生母去世了,出于對母親的愛,他寫下了一篇又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這些文章稱得上“文學作品”么?我不知道。這些文章夠得上“歷史書寫”么?我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馮大生不只是自己在書寫,他還發動了整個家族,那些和“龔云英”有過千絲萬縷的聯系的親人們,他們一起來寫。令人振奮的事情到底還是發生了,因為立體性和總攬性,那個普通的、目不識丁的、辛勞一生的、兒孫滿堂的女性——龔云英——在我們的面前重新回到了三維,栩栩如生。她必將成為里下河大地上一段歷史,一種生活,一種文化的生命范本。在長達86年的時間長河里,這里的大歷史是如何轉換的?這里的人們是如何婚喪嫁娶和生老病死的?這里的人們是如何勞作、如何持家、如何待客、如何助人、如何忍讓、如何餐飲、如何教育、如何醫療、如何參與公共事業、如何“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歷史”可以有斷章,“歷史”可以有跳躍,但是,生命,生活,沒有一個24小時可以當作空白。回到先前的問題上來,馮大生這樣做有意義就在于,他做了!而那些沒有看到意義的人,僅僅是沒有這樣做。
如果我們愿意把這樣的書寫再拓寬一些,我們將不可避免地從“龔云英”的身上看到一個放大物,那就是龔云英和她的家。我們看到了一個完整家庭的運行和完整家庭的文化,這將給我們以啟示,一個好人放大了,勢必會帶來一個好的家庭。
每一個個人的存在都是一部歷史,歷史學家可以宣布我們是余數,但我們不是。我們完成了歷史,承擔了歷史,同時也豐富和發展了歷史。
(畢飛宇,當代著名作家,南京大學教授。中國作協副主席,江蘇省作家協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