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咱們江蘇,有兩個地名會很容易讓人們混淆,一個是位于徐州地區的“豐縣”,一個是位于鹽城地區的“大豐”。在通訊手段只有郵局和單位的電話、交通工具只有長途公交車的年代,外地人到江蘇出差,經常會鬧出本來應該要到大豐去的卻坐車坐到了豐縣的、本來應該到豐縣去的卻坐車坐到了大豐的笑話。
現在細想,這兩個縣不僅是“豐”字相同、多一個字與少一個字問題,在兩方面還有的一比。
論歷史,它們是一長一短。豐縣應該更悠久些,它古稱“豐邑”,秦時稱豐縣,關鍵還是漢高祖劉邦的家鄉。大豐地塊的形成,應該是由黃河、淮河及泗水的一次次沖擊和相互激蕩才成陸,唐代始隸屬于揚州,后來隸屬于東臺縣,由于地處東臺的北部,1942年從東臺縣析出時,稱“臺北”縣,不用多說,與臺灣省的臺北市、臺北縣重名,是可忍,孰不可忍,1951年8月就更名為“大豐”縣了。
論貢獻,它們是各有千秋。豐縣出生的劉邦在秦王朝時雖然只是個“泗水亭長”,但他繼陳勝、吳廣“斬木為兵,揭竿為旗”“伐無道,誅暴秦”的造反起義之后,在與項羽“楚漢相爭”、最終戰勝項羽之后,建立了統一的“漢”王朝。劉漢王朝從公元前206年起,到公元220年結束,中間雖有西漢、東漢之分,雖有外戚王莽“新”政15年,但前后經歷了400來年的發展,使“漢人”終于穩穩地扎根在了東方大地上,使“漢文化”成了中華傳統文化的最強大基因。如果沒有劉漢王朝的這四百年,如果讓秦始皇的嬴姓一世、二世、三世地傳下去,也許我們現在就不叫“漢人”而應該叫“秦人”了,生活在八百里秦川的人們,也許可能還自豪地稱自己為“老秦人”了,我們的文化主體也只能稱曰“秦文化”了。這個豐縣出生的劉邦呀,因為統一的漢王朝、因為漢文化,因為讓我們自豪地稱為“漢人”,其對中華民族的影響和貢獻是堪比日月的。
我們再看看大豐這方土地,它對中國歷史、尤其是我們漢民族文化史研究有什么貢獻?我們必須將歷史的鼠標一下子要從先秦滑溜到清末民初。
在現在的南通地區,清朝末年曾因慈禧太后“恩科”而得以獲取功名的狀元張謇先生,要以家鄉為實踐基地,實現實業救國,讓理想的烏托幫變為現實。張謇先生將今天的大豐地區作為開墾種棉的基地,建立了許多以“豐”字為中心詞的農場,諸如“恒豐”“海豐”“大豐”“陸豐”等,1951年誕生的“大豐”縣得名,一說是由現在境內的“大中鎮”與許多“豐”字輩組成,二說是直接采用了當時就存在的“大豐”農場名稱。當時在大豐從事棉花種植的人主要來自啟東、海門地區,這一帶人因為長期艱苦生活磨練而使他們懂得如何抱團發展,在承認自己是南通人的同時,又會特別強調且自豪地稱自己是“啟海人”。但在大豐這片土地上,在早于張謇的漢代,就出現了一種不是以行政區劃來劃分、主要來自揚州泰州一帶、來自祖國四面八方的、對中國經濟發展作出過貢獻且具有“亞族群”特點的人群,這一人群被稱為“本場人”。
“本場人”的出現,與漢代吳王劉濞圍海煮鹽有關,與大豐這塊土地有關,是由漢文化孕育出來的一支特殊的亞族群,這是大豐的貢獻,可以與出了個劉邦的豐縣比試一下了吧?
但是,我們對大豐有一種叫“本場人”的亞族群還是不甚清楚,需作簡單回溯。
首先要清楚,“本場人”不是以行政區劃來命名,也不是以某一個時代來框定,而是以鹽業生產作為原始考察基點,以世代從事鹽業生產的群體作為考察對象。當你走進鹽埠大地,有一種河叫“串場河”,它是歷史上遺留下來的、溝通各鹽場之間、乃至糧棉等農作物運輸的水上通道,而“場”作為鹽業生產中的曬鹽、鹽業管理場所,其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就能尋覓到其濫觴。
大豐瀕臨黃海西岸,是天然海鹽生產基地。當歷史進入北宋時,大豐及其鄰近地區已經出現了紫莊、南八游、丁溪、竹溪等鹽場;南宋建炎二年(1128年)黃河奪泗入淮,海岸向東淤漲,境域隨之東擴,但圍海煮鹽仍然不變。到了元代,沿黃海一帶曾出現有29個鹽場,其中在今日大豐境內的就有何垛場(北部)、丁溪場、小海場、草堰場、白駒場、伍佑場(東南部)等。其后,縱然行政區劃不斷調整,但在鹽場從事鹽業生產的人們生生不息,世代相傳,庚續有序,不僅使鹽業得以繼續發展,而且讓“本場人”的文化基因愈來愈強大,薪火愈傳愈旺。
時代在變,但人們對海鹽的終生需求不會改變;時間在變,以煮海為業的本場人執著追求、不斷奮斗的氣概沒有變;風云在變,煮海人以場為家的家國情懷沒有變。隨著歷史的沉淀積累,任憑海鹽風雨吹打洗禮的“本場人”,一個以鹽場為家、一個有著獨特信仰追求、一個長期活躍在黃海西岸的經濟活動群體在不知不覺中孕育形成了,他們就叫“本場人”。
其次要明白的是,這個“本場人”群體至遲也是從吳王劉濞時代走來,走到今天,已經走過了兩千多年艱難而又光榮的歷程,有了兩千多年的文化積淀。這個群體雖不似“愛斯基摩人”那樣在北極冰天雪地嚴寒地帶靠捕魚狩獵為生,雖不似納西族“摩梭人”那樣聚居在云南麗江的瀘沽湖畔而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密碼,雖不似以船為家、連船而聚、終日在閩江中下游及福州沿海一帶水上生活的“疍民”,但他們卻有著因海水浸泡而皸裂的手足和被海風吹曬得黝黑的面龐,甚至他們呼出的氣息也因長期靠海吃海而帶有一定的咸魚味道。
這群“本場人”,他們在歷史上曾被作為勞工苦役而受剝削壓迫,但他們又因為沒有屬于自己在土地,只好向大海求鹽謀生、不懼艱辛地從四面八方走來;他們雖子嗣繁衍、自立門戶,但又不得不聚集而居,以增強合力,以共同增加向大自然索取財富的機會。他們在華夏文化博大的時空中成長,他們信仰本土道教文化,最最膜拜的是能夠帶來財富的財神爺趙公明“趙天君”。因此第三點,我們還要對“本場人”的文化信仰習俗具有獨特個性特征有所了解。
據“本場人”文化研究專家馬連義先生調查研究,時至今日,在江蘇境內黃海西岸地區,仍然有大約80萬本場人群世代居住在當時的淮南鹽場“中10場”內,而在大豐境內73萬常住人口中,大約有48萬本場人。2017年,馬連義自籌資金,建立“本場人文化博物館”,并獲江蘇省文物局批準。
辛丑年的深秋季節,江淮大地陽光燦爛,氣溫還維持在20度上下,在大豐本場人生活的土地上,春天的梨花竟然在秋天也綻開了花朵。我應馬連義先生之邀,再次踏上了大豐這片土地,走進了本場人后裔聚集最多、本場人文化保留展示最集中的鹽城市大豐區大中鎮的恒北村,參加恒北村的“非遺文化園項目”簽約儀式。
走進這座胡錦濤總書記曾經到達過的美麗村莊,仿佛置身于鳥語花香、綠樹成蔭、芳草鋪地的城市高檔居民住宅小區。“本場人酒店”“本場菜研究院”“垣北酥梨酒”會讓你飽享本場人文化的飲食之美;由政協委員、人大代表、黨代表作品形成的文化創意“文創坊”一條街,會讓你充分感受到本場人文化中的鄉土風味與高雅之美。
在“文創坊”一條街上,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大豐瓷刻”在瓷刻大師陳銀付的工作室內得到充分展示,國家一級攝影師、麋鹿攝影大師楊國美先生的工作室讓你飽覽攝影藝術家的精彩瞬間和勞作身影,而最讓人驚喜的是,當年胡錦濤總書記在風雨中視察恒北村時,曾在不經意間溫情地為之撐傘擋雨的年輕村支書、黨的十九大代表李曉霞的“鄉村織夢”工作室,讓你感悟到鄉村文化的高尚脫俗、多彩多姿,感受到鄉村文化的接地氣、聚財氣、凝人氣。當然這里還有馬連義等文學創作、書法繪畫藝術等地方文化名流們的作品展示空間。這是現代“本場人”的風采體現,更是現代“本場人”在繼承前輩艱苦奮斗文化基因的基礎上,在努力書寫現代“本場人”的新時代篇章。
雖然在這些地方文化名人當中,有的是純正的本場人后裔,有的與本場人沾親帶故,但他們對本場人文化的研究和傳承是心心相通的。馬連義先生告訴我,在剛剛啟動的“非遺文化園”項目中,他的本場人文化博物館將以分館的形式在這里出現,為生活在恒北村及周邊的本場人后裔、為大豐地區“本場人”文化研究提供更加廣闊的空間,助力瓷刻等“非遺文化”傳承弘揚,為當地經濟文化建設及旅游業發展添磚加瓦。
大豐有“本場人”這一特殊的亞族群體,為我國人類學研究提供了重要標本;大豐也因為有“本場人”那種不畏艱險、勇于開拓、勤勞致富、團結向上的基因存在,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廣大人民正在這片熱土上,譜寫出一篇篇美妙動人的時代樂章。
大豐,我還要去的;“本場人”的朋友們,我們還要再見面。
束有春 2021年11月1日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