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球是建立人與人之間感情的紐帶,它可以使一些原本不認識的人,通過打乒乓球相識相交,有的還成為朋友和知己。乒乓球是一種必須有對手的競技運動,而對手往往是你的好朋友,因為越是關系好,對壘的機會越多,特別是那些把乒乓球作為強身健體運動的人來說,競爭是次要的,一起運動,延續友誼才是最重要的,這是我對乒乓球的粗淺認識。
我是一名乒乓球愛好者,我的乒乓球啟蒙老師叫張名武,他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一臉純真的樣子,很有感染力。在連云港乒乓球界談起張名武,大家對他的一致評價是:球打得好,為人耿直,厚道。
我和名武相識在七十年代,我們在同一個小學讀書,又同一條街上住著,我在三年級,他比我高一個年級,那個年代學校里抓文化課不像現在這么緊,反而是文體活動比較多。我所在的民主路小學有一張木制乒乓球球臺,在那個大多只能看到水泥乒乓球臺的年代,有這么一張木制球臺可是相當了不起的事,很多乒乓球愛好者都會托關系找學校的老師來我們學校打球。學校里有一支乒乓球隊,每天下午放學后,都由戴著眼晴的張老師帶著隊員們訓練。那時的小學教師奇缺,每位教師都要教幾門功課,好像各個都多才多藝,張老師不僅音樂教得好,乒乓球也教得專業,校隊多次參加區市里比賽都取得很好的成績,在市里還是很有影響力的。張名武是校隊的主力隊員,經常會有校外的乒乓球愛好者慕名來我們學校找張老師,想和張名武進行交流。張老師一直認為只有多和別人實戰,才能進步,提高球技,所以每次張老師都會很爽快地答應下來。可是每次挑戰者一看見張名武本人后,都會大失所望,認為他身上沒有一點乒乓球運動員的樣子,只是一旦交上手后,才徹底服氣了,誠如古人所言,人不可貌相,挑戰者往往會被張名武打得找不到東西南北,悻悻然以失敗而告終。每到這個時候張老師都會情不自禁地哼上幾句小曲,笑著安慰對方并邀請對方下次再來。就這樣張名武成了民主路小學的名人,也成我們學校對外交流的一塊招牌。
講心里話,我對張名武有幾分敬佩。那個時代我在學校里也算一名文體活躍分子,能歌善舞、籃球排球樣樣都比較出色,多次代表學校參加區、市里比賽都獲過獎,在學校里算是一個小“名人”,所以學校里有什么文體活動都會安排我參加,但我對乒乓球還是情有獨鐘,很想當一名學校的乒乓球隊員。每天放學,我都會跑去看他們訓練,最想看的還是張名武打球,動作干凈利落、敏捷瀟灑。每次看完回到家里,都會模仿張名武的動作練習。我經常會利用課間時間拿著球拍沖進乒乓球室搶占球臺和同學打幾下球,心里才過癮。一天下午放學,張老師讓同學喊我到乒乓球室去,我興奮極了,張老師正在和張名武練球,見我來就問,你想不想學打乒乓球?我點點頭。張老師很嚴肅地說:從明天起,每天下午放學你就過來訓練。隨后張老師又對張名武說:從明天起,你負責帶他打球,張名武很靦腆地點點頭,從那以后我和張名武有了密切接觸。
那個年代老師布置家庭作業少,每天下午放學我先在教室把作業寫好,就去找張名武練球,張名武對我的訓練非常嚴格,每次訓練他都讓我先做上百個動作,隨后才進行實球訓練。訓練結束后,我們還會在一起交流練球的感受,那時候物質條件差,名武還親手給我手工做了一板球拍,其他打球人看到我的球拍,都很羨慕。一年之后,我的球技有了長進,張名武就會帶上我們校隊幾個同學,晚上到工人文化宮乒乓球室和成人們進行實戰,通過實戰找到自己的不足之處,再針對不足之處進行強化訓練,這種訓練方式,讓我們球技長進很快。
工人文化宮只有一張乒乓球臺,每天開門時間是晚上7點,9點結束。而每天來這兒打球的人有十幾號,為了大家都能打上球,只有打比賽,誰贏誰占臺,那時比賽是21分制,一局定勝負。為了能早點占領球臺多練幾個球,每天我們都是第一個到達乒乓球室門囗等候,一開門我們就沖進去先搶臺子,隨后張名武就會陪著我們幾人練球。我們幾個人的基本功都比較好,所以每次練球時,都會圍著不少觀眾為我們喝彩!觀眾喝彩聲越高,我們越興奮,但是好景不長,很快后來的打球人絡繹不絕都到了。有的熟人就會主動向我們打招呼,意思就是告訴我們,我來了,你們不要再練球了,趕快打比賽,他要接臺打球。每到這時張名武會主動歉讓,他想讓我們多和生人打球,多給我們一些鍛練機會,對方也毫不客氣上場后就和我們較量起來。我們雖然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畢竟沒有什么實戰經驗,幾乎次次都被對方大比分打敗,只有張名武所向無敵,可他寵辱不驚,總是一臉超出年齡的淡然。每次打球結束回去的路上,他都會幫我們分析,找出我們實戰中的不足,第二天他就會在這個方面加大對我們的訓練強度。
乒乓球運動除了可以培養人們勇敢頑強、機智果斷和拼搏向上的精神,還能讓人漸漸養成一種良好的心理素養和心理品質,并在其它某些方面超出常人。為了練球,張名武經常帶我們步行到罐頭廠,紗廠去打球,功夫不負有心人,半年后,我在工人文化宮乒乓球室也可稱雄一方了。每次我贏球得意時,他會給我潑冷水,而且不分場合,有時讓你在眾人面前下不了臺,也許就是他這種真誠和直爽不被人理解,所以他也得罪過許多人。但我理解他的用心良苦,不管他對我說重說輕,我都是一笑而過。
記得有一天,我們正在比賽,打得熱火朝天,我剛剛贏了一場球,就來了一位瘦瘦的中年人上來接臺,當時我正春風得意,根本沒有重視他,沒想到此人球技全面,我不是他的對手。贏了我之后,他再三要求和張名武進行交流,張名武無法推托,只好應戰。開賽不久,張名武就領先了對方8個球,按當時形勢看,贏是十拿九穩的事,圍觀者越來越多,為張名武精彩的球技鼓掌喝彩,張名武看出對方有很大心里壓力,面部表情緊張,動作越打越僵硬,見對方要發球時,張名武主動要求暫停和對方進行交流。一番交流后再次開賽時,對方輕松多了,連發5個球,雖然每個球都有多次回合,但都是對方得分。觀眾們紛紛替張名武惋惜,而他臉上一派平和快樂。球是越打越精彩,最終還是張名武輸了,觀眾帶著遺憾紛紛離開,我也很沮喪,實在想不通,明明是百分之百贏的球,卻輸了!不一會,贏球的人匆匆折返回來抓住張名武的手,很激動地說:謝謝您給我留了面子!張名武笑瞇瞇地說道:是你后來發揮得好!此時,我才恍然大悟,是張名武讓他贏球的!回家的路上,我不解地問他:你為什么要讓他贏?張名武認真道:你沒看見他是帶著一家人來看他來打球的,今天這場球,他要是輸了,他怎么面對家人,不是破壞了他們快樂的氣氛,乒乓球就是讓不快樂的人,通過打球變得快樂,讓打球快樂的人,永遠快樂。這番話讓我內心極為震撼,猛然間覺得張名武的形像變得高大起來。
時間真是無情,一轉眼功夫,我們各自上了不同的中學,我家也搬出了那條街,我們見面的機會就越來越少,再后來我放下球拍投入到刻苦學習的行列中,那個年代通訊技術落后,漸漸地彼此便失去了聯系。等我再見到張名武時,已經是20年以后的事了。大約是98年的一天,我走在路上,突然聽見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轉身一看是張名武,特別興奮,他沒有寒喧,第一句話就問我,現在還打不打球?我說,沒地方打球,他很激動地對我說:“今天下午到畢敏杰他們單位去打球,他們單位的球臺子好,場地又大!”,“好呀!”我沒有絲毫猶豫,一口答應下來,多年來暗藏在心里的打球欲望被他一句話就點燃了。
敏杰,名武我們三人是發小,住在一條街上又在同一個小學讀書,即使久未謀面也沒有絲毫隔閡,反而有說不完的話,聊不完的天,那天我們邊打球,邊談談各自的工作情況。從交談中得知,名武頂替父親崗位進了市供電局工作,每天工作之余就是打球,多次代表供電局參加省,市比賽獲得過團體冠軍,他本人也獲得全市經貿系統單打冠軍,是我市知名的乒乓高手之一;敏杰是我心中的“男神”,風流倜儻,是華威集團辦公室主任;只有我是自主創業者,在當時我已經是有了些許影響力的青年作家。
不管學習還是工作,每天都或多或少有點壓抑,打乒乓球能使大腦的興奮與抑制過程合理交替,避免神經系統過度緊張,給人提供了一種自我減壓的方式。我打乒乓球的時候,心中只想著球和動作,工作中生活中的所有煩惱都被我拋在一邊,我覺得打乒乓球能讓自己做一個簡單快樂的人,讓自己的心境變得平和安靜。
一次,我和名武正在練球時,敏杰過來遞過他的專用球拍讓我試試,我用后,他問我,這個球拍好不好用?我隨口道,特別順手,他不加思索說,那就送你!我聽后是又驚又喜,敏杰拿著我的舊球拍子笑道:都什么年代了,你還用幾十年前自已手工做的拍子?落后了,人要與時俱進,現在這種拍子打起球來手感好,速度快!其實我早就意識我的球拍該換了,可我很珍惜這個球拍,每次拿起這個拍子,眼前就會浮現出名武在為我做球拍用沙紙打磨球拍的情景,那是那個時代人與人之間情感交往的佐證,我舍不得換掉呀。
我懷念那段美好生活,那時,每天騎著電瓶車到10公里以外的地方去練球,也不覺得累,而且覺得很快樂,每次打完球就會聚在一起,邊喝著水酒,邊聊聊生活,聊聊練球感悟……可惜這段美好的時光也沒能持續多久,因為那段時間我忙于創作長篇報告文學《東方大港夢》,所以只能忍痛割愛放棄乒乒球,投入到文學創作之中。后來,《東方大港夢》榮獲第二屆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彌補了我市文藝創作沒有該獎項的一個空白。
盡管我創作任務繁重,可還是不時會冒出打乒乓球的欲望,這時候我就拿著敏杰送我的球拍,對著鏡子做做動作,稍稍自我安慰一下。我也曾多次和張名武聯系打球的事情,可都因為工作雜務錯過了,漸漸地就把此事擱下了。到了2020年因疫情的原因,全民健身運動上升到一個新高度,我突然覺得自己也要行動起來,于是重新拿起球拍加入這個行列,通過多種渠道和張名武取得了聯系,算算又過了二十年!
當我第一次來到供電局球館時,真的不敢相信這是企業的球館,寬敞、高大、整潔、干凈,這點可以看出供電局的領導是非常重視職工體育鍛煉的。每天來這兒打球的人都是電力系統的職工,偶爾也會有些兄弟單位的高手來這兒切磋。他們雖然個個球技高超,卻很謙虛禮讓,對我這個半道手完全沒有鄙視,反而是誰有空誰就會主動帶我練球,有一種兄弟一家親的感覺。濃濃友情讓我每次都想“早去晚歸”,最后被我自己的員工下了哭笑不得的規定:不下班不許離開辦公室!
一個周日下午,我來球館較早,見張名武正扛著一桶水走進來,他看見我就說到,剛才我進來,看喝的水沒有了,今天休息沒人送水,我就跑別的部門要了一桶水,要不等下大家來打球沒水喝了!我好奇地問,這個球館是你具體負責?他說不是,因為他家離球館近,上午下大雨,他怕更衣室漏雨把球館地膠泡壞,所以早點過來看看,沒想到更衣室真的漏雨,他一邊告知有關部門來修理,一邊讓自己的夫人來幫他一起排水。通過一段時間觀察,我發現來這兒打球的人都把球館當成自己家的,遇到什么雜務大家都會主動上前自覺打理,沒有人躲避和推諉,地臟有人掃,攔板倒了有人扶,淋浴室每天有人主動打掃,從這些點點滴滴細節上看,企業文化精神在供電人心里已經生根發芽,讓人深深感受供電局是一個有人文精神的集體!
在一次練球空余間,我問起過名武,敏杰兄的近況,他向我繪神繪色談起敏杰兄練球的執著勁,每天一有時間就練球,就連睡覺前也不放過,一定要練上幾組動作后才入睡。敏杰兄的球技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經常代表我市一個俱樂部外出打比賽,而且每次比賽成績都很好,敏杰兄也成了紅極一時“球星”。后來他得了網球肘就沒再打球,我說我來動員敏杰兄再“出山”,讓他邊運動,邊治療。俗話說,千親萬親不如發小親,敏杰兄的身影終于又出現在球場上。歲月催人老,多年之后我們三兄弟又聚在了球場上,因為打球技術改變需要,我的球拍也換了,但敏杰兄送我的那只球拍我一直帶在身邊,作為練習動作的工具,每次拿起敏杰兄送我的那只球拍,我身上的血液就會奔涌,而且這個奔涌的血液是有溫度的。
有天下午名武給我打電話,說他第二天上午有一個比賽,讓我有空去去看看,我答應了。第二天,我到現場才知道,這是海州體協舉辦的全區各社區的乒乓球團體比賽,張名武是代表他們社區來參賽的。現場見到他時,他正準備上場比賽,我感覺他的精神狀態不太飽滿,就問他,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他沒有否認,說昨晚痛風病犯了,腳后根痛的厲害。我說既然腳痛,你就不要參加吧,他卻說不能讓別人掃興,如果他不參加社區就沒有成績,他堅持要上場比賽。第一個和他對陣的是一個東北漢子,人高馬大的,斗志昂揚,有一種必勝的勁頭。雙方一開賽便打得難解難分,很快張名武揚長避短,搶打搶拉,漸漸地對方沒了反擊之力,看得出名武每打一球,都忍受著鉆心的疼痛,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流下,可他還是打敗了對方。在休息等候下一場比賽的時候,我又勸說他,見好就收吧,你腳疼成這樣,還要比,萬一輸給這些民間球手,你的老臉往哪兒擱?他笑道:那有啥呀?如果我真的輸了,說明我們連云港市乒乓球整體水平提高了,而且乒乓球比賽不僅僅只是為了誰輸誰贏,而是為了一種精神。
望著張名武那已經不再年輕的臉龐,我仿佛又看到了四十多年前一起奮戰在文化宮球臺前的那群意氣風發的少年,歲月磨礪的只能是我們的身體,卻不能消磨掉少年的純凈心靈!而今的張名武還是那般簡單,那般質樸,那般讓我佩服,這就是我的乒乓球教練張名武。
蒯天:江蘇省作家協會理事、江蘇省哲學社會科學界聯合會理事、江蘇華夏藝術研究院執行院長、宿遷澤達職業技術學院副院長、中國散文學會副秘書長,江蘇省散文學會執行會長。榮獲4次中國戲劇文學獎、首屆中國戲劇文化獎、全國冰心散文獎、《文匯報》報告文學獎、《小說界》全國短篇小說優秀作品獎、江蘇省“五個一工程獎”、第四屆江蘇省音樂舞蹈節最佳編劇獎,《中國故事》五年一屆優秀作品獎,連云港市人民政府首屆文學藝術獎、“第9屆中國時代十大杰出藝術成就獎”。編輯出版《海浪搭建的舞臺》、《江南如畫》系列散文叢書(9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