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朝于1368年建立并定都南京。南京從此開始擺脫東吳、東晉、宋、齊、梁、陳“六朝”短命王朝的厄運，迎來了華夏正朔、前后庚續277年的大明王朝一統江山。“六朝”“南朝六代”的提法，見諸一千多年前唐代許嵩的《建康實錄》序言中，那是唐代人對唐代之前的南京在都城的數量上進行的表達，盡管不是出自官修史書，但卻是對南京都城史數量的第一次梳理總結，其影響之深遠，至今仍被一些人津津有味地老調重彈著。

　　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今天的南京城，已經是在“六朝”基礎上再加上華夏正朔的明王朝，由“六朝”上升到了“七朝”，是“七朝古都”了。那種習慣于站在明城墻腳下、站在世界遺產地明孝陵金水橋旁、站在明故宮遺址上而夸夸其談南京為“六朝古都”的現象，那種不尊重歷史、固步自封、對南京都城“數典忘明”、“魚龍混雜”的謬誤流傳和一鍋煮現象正在得到修正和肅清。“南京是七朝古都”的定性，因其符合歷史、有利于南京城市形象的重新塑造而愈來愈深入人心，愈來愈得到之前不知情的南京市民的認可（市民們總以為“六朝”中已經包含明朝了），也愈來愈得到追求公理、心無私念的正直學人的認可。

　　在明王朝從洪武至永樂時期，南京是國際上影響力最大的城市。許多國家的國王親自帶隊來到中國，向明王朝朝拜納貢，這其中就有三個國家的國王在率隊向大明王朝納貢修好時，因勞頓疾病等原因，竟客死大明，把生家性命丟在了中國。這三位國王客死中國，時間都在明朝以南京為都城時期，其中有一位國王就安葬在南京。

　　我們先分別認識了解一下三位國王當時客死中國的情況。

　　第一位，浡泥國國王。據《明史·外國列傳（六）》“浡泥國”記載，早在宋太宗時，浡泥國就開始與中國交通往來。到了明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派遣使者，奉表到浡泥國進行國是訪問，張揚國威，與對方建立外交關系。

　　浡泥國離中國有多遠?如果從福建泉州航海，需要7個月才能到達。

　　當時浡泥國已經被蘇祿國侵襲，國力頗為衰弱，但仍堅持派遣使者來到大明王朝，奉表納貢，其“表用金，箋用銀”，向大明王朝皇帝遞呈的國書是用金銀鏤空制作而成。浡泥國向明王朝進貢的珍稀方物有：鶴頂、生玳瑁、孔雀、梅花大片龍腦、米龍腦、西洋布、降真諸香。朱元璋對此十分滿意，宴請賞賜都比較豐厚。洪武八年，為了幫助浡泥國擺脫蘇祿國的統治，明朝直接將浡泥國的山川附屬于福建的山川，雙方共同舉行祭祀活動。

　　到了永樂三年（1405年）冬，明成祖朱棣繼續與浡泥國修好，國王“麻那惹加那”遣使入貢，作為回報。為顯示大國國威，明朝政府派特使前往，代表皇帝，正式封他為國王，同是賞賜國王以印誥、敕符、勘合、錦綺、彩幣（明代對苧絲、絹、紗、羅、綺等絲織品的泛稱）等。大明王朝雖然享受八方朝貢威儀，但絕不做讓朋友吃虧的事，往往都以豐厚的回贈來禮遇對方，讓那些遠方的海島國也能夠感受到皇朝天恩。果然，浡泥國王于當年就率領妃子及弟妹子婦和陪臣們“泛海來朝”，他們到達中國的第一站是福建。在接到地方通報后，朝廷馬上派官員前往迎接宴請，贈送禮品。浡泥國王的團隊由南向北，沿途受到明朝各州縣政府的熱情款待和宴請，也受到當地老百姓的歡迎，就這樣，他們由福建到南京，花了2年多時間。

　　永樂六年（1408年）八月，這位“麻那惹加那”國王率領的代表團終于到達了南京，朝拜了皇帝朱棣。朱棣對浡泥國王是“慰勞再三”，并在奉天門舉行了幾次國宴，還把浡泥國王進貢的物品在文華殿進行展出。朱棣還派遣使者賞賜浡泥國王及妃子以下人以冠帶、襲衣；不久又賞賜國王以儀仗、交椅、銀器、傘扇、銷金鞍馬、金纖文綺、紗羅、綾絹衣十襲。

　　也就在永樂六年的十月，這位“麻那惹加那”浡泥國王卻“卒于館”，在南京下榻的會同館生病去世了，年僅28歲。這是當時外交上的一件大事，朝廷為之震驚，明成祖朱棣哀之悼之，并“輟朝三日”，三天不上朝。那時還沒有“降半旗致哀”說法，但皇帝三天不上朝以表示哀悼，應是最高級別的禮遇了。朱棣派遣官員去致祭吊唁，幫助料理后事，并“賻（fù）以繒帛”，朝廷拿出上等的繒帛絲織品作為浡泥國王的喪葬用品。遵照浡泥國王 “希望體魄托葬中華”的遺愿，明朝政府專門為他加謚號曰“恭順”，以王侯之禮待之，將其以西南夷人身份入籍中國墳戶，安葬在今天南京市安德門外的石子岡。浡泥國王墓的神道上樹碑紀念，墓旁建有專祠，命入籍的南洋人為其守墓。每年春秋祭祀時，政府有司以“少牢”之禮（羊豬二牲）為浡泥國王舉行祭奠活動。

　　浡泥國王在中國病逝，明朝政府展現了負責任大國形象。朱棣皇帝一邊安慰其家人，一邊下詔，讓“麻那惹加那”的兒子“遐旺”襲封浡泥國國王位子。也正是從那一年開始，明朝政府同意浡泥國新國王“遐旺”提出的三年向明朝進貢一次的要求。在新國王回國時，明朝向他贈送了玉帶一、金百兩、銀三千兩及錢鈔、錦綺、紗羅、衾褥、帳幔、器物等，其他所有回國的人都有禮品相贈。同時，明朝政府指派中官（即宦官）張謙、行人（外交官）周航帶領船隊進行護航，以確保浡泥國代表團其他成員安全返回。

　　“浡泥國王墓”后因戰亂兵燹而湮沒百余年，直至1958年5月才被南京市文物工作者于隸屬于鐵心橋東向花村的烏龜山南麓發現；后經修復，得以原貌再現。2001年，浡泥國王墓被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見圖）

　　古浡泥國現在在哪里?在今加里曼丹島北部的文萊境內。浡泥國王墓已經成為中國與文萊國世代友好交往的歷史見證，現已成為中國海上絲綢之路重要遺產點。

　　第二位，蘇祿國東王。據《明史·外國列傳（六）》，蘇祿國與浡泥國靠近。永樂十五年（1417年），蘇祿國的東王某、西王某、峒王妻某并率其家屬頭目凡340余人，組成一個龐大的代表團，“浮海”來到大明王朝朝拜納貢。他們三家呈上的表文都是用金鑲的，十分考究精致；他們三家分別向明朝貢獻珍珠、寶石、玳瑁諸物。面對三王并至且并貢現象，明朝政府予以充分尊重，不干涉他們的內政，一并封他們三人為國王；同時分別賞賜他們以印誥、襲衣、冠帶及鞍馬、儀仗器物，代表團其他成員，也根據級別高低，分別賞賜冠帶等。

　　這個龐大的代表團在南京一帶居住了27天，幾乎走遍了南京的大街小巷、觀賞盡了南京周邊的山山水水。該看的美景都看了，該吃的美味都嘗了，該說的話都說了，這時，“三王辭歸”，他們向明朝朝廷提出要結束訪問、準備回巢了。

　　明王朝在這些蕃邦小國面前，真是顯得十分大方呀！朝廷分別對他們三位國王是進行賞賜，“各賜玉帶一，黃金百、白金二千，羅錦文綺二百，帛三百，鈔萬錠，錢二千緡，金繡蟒龍、麒麟衣各一”。三位國王率領的340余人考察團，浩浩蕩蕩地開始返回了，不少人應是非常留戀不舍，覺得這大明王朝太富有了，待客之道太令人感動了，在這里真是吃穿不愁，但國王帶隊，誰也不敢開溜不歸。

　　當返回的船隊行駛到德州時，東王“巴都葛叭哈剌”卻在德州的下榻館舍中生病死了。這是自永樂六年浡泥國王病死南京后，在明朝的中國國土上發生的又一起外國國王客死事件。

　　皇帝朱棣遣官賜祭，命有司營葬，勒碑墓道，謚曰“恭定”。朝廷同時要求其妻妾兼從者10人留在中國守墓，等到三年守喪孝期滿了才能歸國。東王的其他隨從人員及西王、峒王妻帶領的人馬，按原計劃正常返回。

　　國不可一日無君。由于東王突然客死中國，其妻妾也暫時回不了國，明王朝再次以負責任大國的姿態，派遣使者“齎敕”，即讓使者懷揣明朝皇帝的圣旨，隨同代表團成員一道來到蘇祿國，向東王的長子“都馬含”曉諭安撫，宣布讓他繼承王位。

　　明朝皇帝朱棣的詔書是這樣寫的：“爾父知尊中國，躬率家屬陪臣，遠涉海道，萬里來朝。朕眷其誠悃，已賜王封，優加賜赍（jī），遣官護歸。舟次德州，遭疾殞歿。朕聞之，深為哀悼，已葬祭如禮。爾以嫡長，為國人所屬，宜即繼承，用綏藩服。今特封爾為蘇祿國東王。爾尚益篤忠貞，敬承天道，以副眷懷，以繼爾父之志。欽哉。”

　　這道圣旨既表達了大明王朝對客死中國的蘇祿國東王“萬里來朝”行為的肯定，同時也保證了新王繼位的合法性，使蘇祿國東王所在的領地與明王朝剛剛建立的良好邦交關系得以繼續發展。

　　果然，到了永樂十九年，蘇祿國東王的母親派遣王叔來向明朝納貢，其中進貢的一顆大珍珠，重達七兩多。一直到永樂二十一年，東王的妃子才還國，明朝仍然是“厚賜”，讓遠方的國際友人滿意而歸。

　　蘇祿國東王墓坐落在今天的山東省德州市城區北部的北營村，已經形成了以王陵、享堂、御碑亭、牌坊、神道、清真寺和碑廊為主的陵園式古建筑群。1956年，蘇祿國東王墓被列為山東省文物保護單位，1988年1月13日被國務院公布為第三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蘇祿國在哪里?就在今天的菲律賓境內。

　　第三位，古麻剌朗國國王。據《明史·外國列傳（四）》記載，古麻剌朗國是“東南海中小國也”。永樂十五年（1417年）九月，朝廷派遣中官張謙前往該國，“齎敕撫諭其王”。張謙帶著大明皇帝的圣旨來到這個小國家，對其國王進行表面上的安撫，實質上是在揚大明國威，臣服這個小島國，使之成為大明王朝的番邦。當然，張謙既然是代表皇帝和朝廷去的，也要有大國的氣度，照樣賞賜國王以絨錦、纻絲、紗羅等國禮。到了永樂十八年（1420年）八月，國王率妻子、陪臣隨張謙來朝，并向大明王朝進貢“方物”即土特產，表示臣服大明。朝廷接待的規格，如同接待蘇祿國的幾位國王一樣。

　　在朝廷舉行的國宴上，古麻剌朗國的國王發表講話，十分謙虛地說：“臣愚無知，雖為國人所推，然未受朝命，幸賜封誥，仍其國號。”國王講話的意思是說，他雖然在國內受到國人推薦當上了國王，但還沒有得到大明王朝的認可和皇上的詔封，心里感到不安，希望大明皇帝給他頒發任命書。

　　大明王朝皇帝豈能拒之?肯定是要滿足國王心愿的，這也是明朝朝廷和皇上所要達到的效果。于是，大明皇帝賞賜國王以印誥、冠帶、儀仗、鞍馬及文綺、金織襲衣。國王的妃子及以下隨從都得到了相應賞賜，人人歡天喜地，無不交口稱贊大明王朝夠朋友。

　　到了明年即永樂十九年的正月，以國王為團長的古麻剌朗國代表團準備辭還歸國了。在客人要結束在中國的訪問行程時，大明王朝再次展現了大國的強大和富庶，再次賞賜國王以“金銀錢、文綺、紗羅、彩帛、金纖襲衣、麒麟衣”；國王的妃子及以下隨從都依據職位高低進行賞賜。大家感激大明王朝，滿載而歸地踏上了歸程。

　　但是，當古麻剌朗國的船隊行至福建時，國王卻突然遘疾，一病不起，最后竟不治身亡，命喪黃泉。

　　消息傳到京城南京，朝野為之震驚，這是第三位外國國王客死中國。朝廷派遣禮部主事楊善前往，專門負責國王喪禮及相應祭祀事宜。按照慣例，朝廷給國王進謚號曰“康靖”；同時，命當地有司“治墳”，以國王之禮將其安葬在福建。與其同時，朝廷任命國王的兒子“剌苾”承嗣王位，繼續率眾人歸國。朝廷同時又賞賜了一些鈔幣，給他們作盤纏用。

　　這位客死中國的古麻剌朗國國王的名字叫“幹剌義亦奔敦”。其王陵位置在今天的福建省福州市西郊的鳳凰池村茶園山麓。惜其破壞嚴重，地表已無遺存。

　　古麻剌朗國，這個東南海中的小國，也在今天的菲律賓國境內。

　　明王朝因其國力強大而威播四夷，讓八方來朝。通過三位客死中國的國王生世了解，我們已經不難想象，當時的南京在國際上的地位已然猶如唐朝的長安，商旅貿易往來人員、番邦朝貢隊伍絡繹不絕，尤其是鄭和船隊的“七次”航海外交，更增添擴大了南京的國際知名度。明朝，為南京贏得了當時國際城市最高榮譽，南京是我國繼唐代長安之后又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國際化大都市。

　　明成祖朱棣于永樂十八年（1420年）才遷都北京，縱然如此，南京仍然作為明朝的陪都、作為明王朝政權的“副中央”而存在著，其“四部”機構仍然在履行著國家政權的功能，朝廷對中央一級官員的任命，仍然把南京作為一個重要官僚機構來對待。是明朝給了“南京”這座城市以新的名稱并沿用至今，是明朝給了南京的國際形象并至今仍在產生重大影響。

　　南京市從2004年開始打造“世界歷史文化名城博覽會”，并且作為一項國際性雙年度文化活動，每兩年舉辦一次，僅自第一屆至第七屆，先后有74個國家和地區的276個來自國內外文化名城的市長參加。活動中還曾舉行過從明城墻的聚寶門（今“中華門”）“入城儀式”，目的是要塑造南京國際化大都市形象。歷史早已告訴我們，南京的國際化大都市形象早在明代就已經樹立。我們一方面在利用明朝給南京留下的文化遺產來向全世界炫耀，一方面又不把明朝納入南京古都史正宗范疇內，只知道閉著眼睛，一個勁地跟風吹著“六朝”喇叭，而對南京在走過千年后已呈現出的“七朝古都”絢麗華章不去擁抱欣賞，實乃匪夷所思。時至今日，我們必須對這種“大蘿卜”、“不識數”的行為再次予以棒喝，讓“七朝古都”成為讀懂南京、宣傳南京、展示南京、建設南京、熱愛南京的最新最靚而又最古樸最精美的名片。

　　束有春 2021年7月5日定稿于金陵四合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