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個案三)
宋·楊萬里:初入淮河四絕句其四
中原父老莫空談,逢著王人訴不堪。
卻是歸鴻不能語,一年一度到江南!
筆者曾經以為,除了“王人”一辭須稍加解釋外,這首詩基本上可以算是明白如話的。
然而在讀了兩位名家的注釋并發現自己的理解與他們大相徑庭時,才曉得此詩雖則“如話”,卻并不那么“明白”!
先看名家們怎么說。
錢鐘書先生《宋詩選注》論曰:“淪陷中的北方人民向南宋的使者訴苦也沒有用,倒不如不會說話的鴻雁能夠每年從北方回南一次。宋人對中原的懷念,常常借年年北去南來的鴻雁來抒寫,總說‘自恨不如云際雁,南來猶得過中原’、‘何許中原惟雁見’這一類的話。楊萬里反過來寫‘中原父老’向往南宋。”
周汝昌先生《楊萬里選集》注云:“遺民父老,淪陷已久,好容易看到從故國來的人,偷偷訴說亡國生活之不堪慘痛——但有什么用呢?還不如大雁,倒能年年回故國一次,而父老們則永遠淪陷于敵人了!”
二說似乎很圓滿,但三復其言,卻也還有可以商榷的地方。
“中原父老”之所以“逢著王人訴不堪”,難道真的是“向往南宋”,視南宋為“故國”,希望“回故國”嗎?非也。
(準確地說,“南宋”也不能算“中原父老”的“故國”。這個表述是有語病的。)
設身處地,推己及人,我們不難想見,他們所盼望的是南宋朝廷能早日興師北伐,恢復神州,使他們從金人的奴役下得到解放。
正如范成大《州橋》詩所云:“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楊萬里不會不了解這一點。
因此,其詩旨別有所在。
從字面上看,此詩儼然是訓斥的口吻:中原父老們哪,你們不要說廢話了,不要一遇見南宋的使臣便訴苦,說自己不能忍受金人的奴役——既不能忍受,為什么不投奔南宋呢?倒是那不會說話的大雁,一聲不吭,年年都到江南來哩!(諸位能說而不能做,和不能說而能做的大雁相比,羞也不羞?)
這邏輯是很荒唐的:中原父老們不像大雁那樣有翅能飛,他們怎么過得了金人重兵把守的封鎖線?
但正是這荒唐的邏輯,使得此詩具有震撼人心的弦外之音、辛辣異常的諷刺意味。
朝廷偏安江南,與金人劃淮而治,不思北伐以收復失地,拯救中原百姓于水火,如此辜負神州父老的期望,愧也不愧?
中國古代歷來有“滑稽”一家,用指桑罵槐的辦法來諷諫統治者,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晏子春秋》載,齊景公因愛馬暴死而大怒,下令將養馬者處死。晏子乃當著景公的面歷數養馬者的“罪狀”:“公使汝養馬,汝殺之,當死罪一!又殺公之所愛馬,當死罪二!使公以一馬之故殺人,百姓怨吾君,諸侯輕吾國,汝當死罪三!”景公聞言,只好收回成命。
你說晏子到底是數落養馬者呢還是數落景公?
又《史記·滑稽列傳》附褚少孫語,漢武帝的奶媽因子孫犯法而受株連,將被流放到邊疆。倡優郭舍人教她在辭別武帝時頻頻回首,作有所企盼之態。奶媽如言照辦,郭舍人乃在旁厲聲罵道:“咄!老女子,何不疾行?陛下已壯矣,寧尚須汝乳而活耶?尚何還顧!”多虧這一罵,奶媽才得到了武帝的赦免。
你說郭舍人之罵,到底是罵奶媽呢還是罵武帝?
楊萬里此詩,正是繼承了滑稽家的這種傳統,可謂淵源有自。
審如筆者之所見,那么此詩的主旨與范成大的《州橋》詩并無二致。不過范詩是正話正說,楊詩是正話反說,藝術手法不同罷了。這種手法恰是“誠齋體”的典型表現。
陳衍曰:“宋詩人工于七言絕句而能不襲用唐人舊調者,以放翁、誠齋、后村為最,大抵淺意深一層說,直意曲一層說,正意反一層、側一層說。”(《石遺室詩話》卷一六)
又曰:“宋詩中如楊誠齋,非僅筆透紙背也。(言時摺其衣襟,既向里摺,又反而向表摺,因指示曰:)他人詩只一摺,不過一曲折而已;誠齋則至少兩曲折。他人一摺向左,再摺又向左;誠齋則一摺向左,再摺向左,三摺總而向右矣。”(《陳石遺先生談藝錄》)
此詩便是印證陳說的一個好例。僅以“人不如雁”“向往南宋”為言,未免淺視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