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古典詩詞的理解與誤解(個案二)
宋朱敦儒:水龍吟
放船千里凌波去,略為吳山留顧。云屯水府,濤隨神女,九江東注。北客翩然,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〇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但愁敲桂棹,悲吟《梁父》,淚流如雨。
較早將這篇佳作介紹給廣大讀者的,有胡云翼先生編注的《宋詞選》。書中評論道:“這首詞大約是1129年金人大舉南侵以后的作品。當時艱危的局勢深刻地影響了作者。在他的《樵歌》里,這是對國事最關懷、寫得比較沉痛的篇章。”總體把握堪稱允當,可惜的是具體注釋中卻頗多誤解,一篇之要旨幾乎全未道著。后出的各種選本和鑒賞集,又大抵沿襲胡氏而踵其誤,故不可不辯。囿于篇幅,這里先揀最重要的兩條說一說。
其一,胡注曰:“塵昏白羽——戰爭搞得天昏地暗。塵,塵土。白羽,箭名。又一解釋:白羽指的白羽扇,用來指揮軍事。”按此四字實為用典,語出李白《北風行》詩:“別時提劍救邊去,遺此虎文金鞞靫。中有一雙白羽箭,蜘蛛結網生塵埃。箭空在,人今戰死不復回。”朱詞用此,著眼當在“救邊人死”一義,似是悼念一位死于國事的抗金英雄。
征之于史,此人非宗澤莫可當之。據《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宋史》《宋史紀事本末》《續資治通鑒》等史籍,宗澤自高宗建炎元年(1127)六月始任東京留守,為宋軍的前線主帥,率所部屢挫金兵。金人憚其名,呼他為“宗爺爺”。他在北方聚兵儲糧,聯絡中原義軍、燕趙豪杰,自謂恢復神州的大業指日可待,前后二十多次上書奏請高宗御駕還京,但都被奸相黃潛善、汪伯彥扣壓遏止。黃、汪既忌其成功,又對他無端猜疑,竟至派員監察,致使他憂憤成疾,于建炎二年(1128)七月歿于任所。臨終時,他借用杜詩嘆曰:“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無一語涉及家事,連呼三聲“渡河”而卒。朱詞所謂“妖氛未掃”“英雄何處”,豈不正與宗澤臨終所嘆之語相合?朱詞所謂“奇謀報國,可憐無用”,豈非即指宗澤二十多封奏章皆為奸相所抑?宗澤一身系天下安危,其死震動一時,史載東京百姓號啕慟哭,三學之士千余人為文吊祭。想來朱敦儒不會不知此事,也不會對此無動于衷。又,宗澤死后,杜充繼任,盡反宗澤所為,頗失人心,豪杰紛紛散去,故中原很快便落入金人之手。建炎三年(1129)十月,金兵大舉渡江。次年正月,高宗倉皇航海躲避。朱詞中有“鐵鎖橫江,錦帆沖浪,孫郎良苦”等語,料當作于此時或稍后,上距宗澤赍志以歿僅一年半,固應記憶猶新。值此國運岌岌可危之際,詞人懷念抗金英雄宗澤,嘆其恢復神州的奇謀不為朝廷所用,豈不是順理成章的么?
其二,胡注曰:“愁敲桂棹兩句——敲著桂樹做的棹(打拍子),吟誦《梁父》詩,以發抒自己的悲愁。……《三國志·諸葛亮傳》載諸葛亮好為《梁父吟》。這里作者以隱居南陽、關心天下事的諸葛亮自比。”按朱敦儒此前隱居洛陽,與諸葛亮早年隱居南陽確有現象上的相似之處。但據《宋史》本傳,朱氏隱居洛陽時,是位純粹的隱士,并無意于政治。欽宗召他至東京,欲授以官職,他固辭道:“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終究拂衣還山。從本質上看,他與諸葛亮還是有很大差別的。因此,說他的“悲吟《梁父》”是以諸葛亮自比,恐未必然。況且,其“淚流如雨”的情態,也與史傳和人們心目中諸葛亮處變不驚、臨危不懼、胸羅甲兵、鎮靜自若的形象相去太遠。如硬說詞人以諸葛亮自比,只好算作宋人謔語之所謂“帶汁諸葛亮”,笑柄而已。(宋岳珂《桯史》卷十五載,南宋大將郭倪平素以諸葛亮自許,題扇曰“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后來在“開禧北伐”中被金人打得大敗,自料局面無可挽回,對客淚流滿面。彭傳師為人好謔,當時在座,親見其事,對人說道:“此帶汁諸葛亮也。”)
或問:那么,諸葛亮好為《梁父吟》而朱敦儒“悲吟《梁父》”,若非自比,又將何說?答曰:這個問題須從《梁父吟》詩為何物說起。《梁父吟》,古樂府詩題。現存最早的一首《梁父吟》,舊題諸葛亮作,詩曰:“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里。里中有三墳,累累正相似。問是誰家墓?田疆古冶氏。力能排南山,又能絕地紀。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誰能為此謀?相國齊晏子!”所詠乃《晏子春秋》中齊相晏嬰用陰謀手段除去公孫接、田開疆、古冶子等三勇士的故事。如果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這故事上來,就會領悟:詞人之所以“悲吟《梁父》,淚流如雨”,實與諸葛亮之好為《梁父吟》無關,而是有感于晏嬰之“二桃殺三士”!這幾句詞的意思仍從上文傷悼宗澤的話題貫通下來。晏嬰是齊國的宰相,黃潛善、汪伯彥則是宋朝的宰相,二者擬比甚切。晏嬰沒有親手去“殺三士”,但三士之死,他是罪魁;黃、汪也沒有親手去殺宗澤,但宗澤之死,他們是禍首:兩事性質相近,亦有可以聯類而及的地方。(《晏子春秋》中“二桃殺三士”的故事,近于小說家言,未必是信史。但詩詞中每用為典故。又晏嬰是春秋時杰出的政治家,而黃潛善、汪伯彥則是奸臣,本不相侔。但比喻總是跛足的,不可能處處吻合。詞人這里是站在與《梁父吟》詩作者同樣的立場上,對“二桃殺三士”故事里的那個“晏嬰”持否定態度。又,宋郭茂倩《樂府詩集》卷四一《梁甫吟》解題曰:“梁甫,山名,在泰山下。《梁甫吟》蓋言人死葬此山,亦葬歌也。”“甫”同“父”。從這樂府古題的本義來看,也可見朱詞之“悲吟《梁父》,淚流如雨”是對死者的哀悼。)
如此讀解,則整個下片前后關照,鉤鎖緊密,一氣沆瀣,一意周旋,是不是顯得更有章法、也更符合詞人的創作實際呢?(附帶提一筆,在胡云翼先生之前,龍榆生先生于1956年至1958年間撰寫了《試論朱敦儒的〈樵歌〉》一文,說此詞“回首”以下云云,也持有類似的意見:“這關系整個民族的生死斗爭,不是什么搖搖鵝毛扇所能辦得了的,自己也正在追悔著為什么不早些盡點心力來圖補救呢?”但這篇文章當時未發表,直至龍先生去世多年后,才于1993年在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詞學》第十一輯上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