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宋詞新解(4)
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
[宋]蘇軾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罩迣W鵡,葦花蕭瑟。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
關于“君是南山遺愛守”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南山遺愛守——頌揚朱壽昌是一個好官,遺留下仁愛的政績。南山,即終南山。按朱壽昌早歲曾任陜州通判,終南山在陜州之南,故稱為南山遺愛守。通判位次于太守,亦稱通守?!保ㄉ虾9偶霭嫔?1978 年版,第 82 頁)
按:宋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三《陜西路》曰:“大都督府,陜州,陜郡,保平軍節度?!侮兛h?!奔唇窈幽先T峽市及陜縣一帶。又曰:“長安(縣)……有終南山?!北彼沃L安縣,其地今屬西安。兩地相去甚遠。說“終南山在陜州之南”,是錯誤的。
“守”通常是指州郡長官,即太守,宋時稱“知州”。通判固然可稱“通守”,但“通守”畢竟不是“守”,也不能稱“守”。因此,說朱壽昌曾任陜州通判,故稱“南山守”,無論從行政地理的角度還是從職官稱謂的角度來看,都是不妥當的。
再說,《宋史》卷四五六《朱壽昌傳》于其“通判陜州”只用此四字一筆帶過,并沒有提供任何“遺愛”于當地百姓的事跡。
《宋史》本傳記載朱氏所經歷的州郡差遣,除通判陜州外,還有通判荊南(今湖北荊州一帶)、權知岳州(今湖南岳陽一帶)、知閬州(今四川閬中一帶)、知廣德軍(今安徽廣德一帶)、通判河中府(今山西永濟一帶)、知鄂州(今湖北武昌一帶)等。比較之下,這些地區離終南山就更遠了。
于是,我們不得不懷疑蘇軾此詞有文字傳寫的錯誤。 竊以為“南山”當是“山南”的倒置之訛。理由如下:
一、“君是”二句對仗,“南山”對“劍外”不甚工。如乙作“山南”,方位字“南”和“外”處在相同的位置(第四字)上,就齊整了。當然,古人對仗有“蹉對”法,“南山”不一定非得乙作“山南”才可以對“劍外”。因此我們也不把它看作首要和唯一的根據,關鍵還在下面。
二、朱壽昌在知鄂州之前曾知閬州,而閬州在唐代屬于山南道?!缎绿茣肪硭末枴兜乩碇尽匪摹渡侥系馈吩唬骸伴佒蓍佒锌?,上。”古代文學作品中習以前代地理專名指稱本朝相應的地理專名,唐人用漢,宋人用唐,屬于常識范圍,例多不贅。
三、更重要的是,《宋史》本傳詳細記載了朱壽昌知閬州時的一樁德政:“知閬州,大姓雍子良屢殺人,挾財與勢得不死。至是又殺人,而賂其里民出就吏。獄具,壽昌覺其奸,引囚詰之曰:‘吾聞子良與汝錢十萬,許納汝女為婦,且婿汝子,故汝代其命,有之乎?’囚色動,則又擿之曰:‘汝且死,書券抑汝女為婢,指錢為顧直,又不婿汝子,將奈何?’囚悟,泣涕覆面,曰:‘囚幾誤死!’以實對。立取子良正諸法??しQ為神,蜀人至今傳之?!碧K軾是蜀人,發生在蜀地,由他友人審理的這一案件,他不會不風聞。其詞稱朱壽昌為“山南遺愛守”,或與此有關。至少,這是朱氏之所以“遺愛”于閬州百姓的許多事跡中的一件。要之,“君是山南遺愛守”不應是詞人隨口奉承的溢美之詞。
四、從這首詞的行文脈絡來看,上片是貼緊了鄂州與蜀中兩地,朱壽昌和自己兩人的交叉關系在作文章?!敖瓭h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城春色”,說長江從自己的家鄉蜀中奔流而下,經過朱壽昌現在所任職的鄂州。自己和蜀中為一方,朱壽昌和鄂州為另一方,本來沒什么瓜葛;但一條長江,卻將雙方聯系了起來?!熬巧侥线z愛守,我是劍外思歸客”,說朱壽昌曾在蜀中作過官,自己則本是蜀人,想回蜀地。由于彼此都與蜀中有關,那么雙方的關系就更親近了一層。“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是總束上文:正因為這種種緣分,自己對朱壽昌所在之鄂州的自然風光、人文歷史豈能無動于衷?所以愿將自己的感想,殷勤地向朱訴說。這一長段文字,環環相扣,邏輯是很嚴密的。倘若“君是”句不指朱壽昌在蜀中知閬州時事,則線斷珠散,文義便無法貫穿了。
關于“江表傳,君休讀”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江表傳》——記載三國時吳國的人物事跡,此書今不傳。”(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82 頁)
按:《江表傳》,晉人虞溥撰,已佚。但《三國志》南朝宋裴松之《注》多有引用,雖非完璧,而管中窺豹,仍可略見一斑。
裴《注》所引,以《吳書注》為最多,可知該《傳》是以記載孫吳歷史為主?!妒駮ⅰ分幸灿胁簧伲芍摗秱鳌芳孑d蜀漢事跡,但其內容每與孫吳之人之事有關。《魏書注》中僅引了一條,但卻至關重要。原文曰:“獻帝嘗特見慮及少府孔融,問融曰:‘鴻豫何所優長?’融曰:‘可與適道,未可與權?!瘧]舉笏曰:‘融昔宰北海,政散民流,其權安在也!’遂與融互相長短,以至不睦。公以書和解之。慮從光祿勛遷為大夫?!边@里的“公”指曹操?!皯]”即郗慮,字鴻豫,建安初官侍中,后為光祿勛,終御史大夫。他與孔融不和,竟承曹操風旨,構陷孔融于罪。此條記載曹操專權時獻帝朝臣互相攻訐之事,人物、史實均與孫吳了不相涉。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江表傳》主要記載孫吳歷史,亦間及蜀漢和獻帝朝之事。
蘇軾詞說“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從這文義上來推測,《江表傳》中當記載有禰衡被殺之事,否則詞人何必要勸朱壽昌“休讀”《江表傳》呢?不讀《江表傳》,或許是害怕看到其中關于禰衡遇難的記載,因為它使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