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宋詞新解(6)
古搗練子·望書歸
[宋]賀鑄
邊堠遠,置郵稀。附與征衣襯鐵衣。
連夜不妨頻夢見,過年惟望得書歸。
關于“過年惟望得書歸”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過年惟望得書歸——一心盼望得到征人回家過年的書信。”(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112 頁)
按:胡先生的這種解讀恐怕不能成立。首先,詞人根據詞的內容為自己這首《搗練子》另擬了一個新的、具有詞題性質的曲名——《望書歸》。注意,是“望書歸”,而不是“望歸書”!這“歸”當然是指書(書信)歸,而非人歸。
其次,這里的“過年”也不是今天我們所說的“過春節”。漢桓寬《鹽鐵論·繇役》篇曰:“古者無過年之繇,無逾時之役。今近者數千里,遠者過萬里,歷二期長。子不還,父母愁憂,妻子詠嘆。憤懣之恨,發動于心;慕思之積,痛于骨髓。”“繇”通“徭”,“過年”即“逾年”。賀詞“過年”的含義,當與《鹽鐵論》相同。
又,唐鄭巢《送李式》詩曰:“莫使游華頂,逍遙更過年。”宋李至《早春寄獻仆射相公》詩曰:“城外地寬松石好,乞聞春色過年回。”釋智圓《試筆》詩曰:“兀兀吟終日,羸羸病過年。”蘇軾《夜至永樂文長老院文時臥病退院》詩曰:“往事過年如昨日,此身未死得重論。”華鎮《元祐三年八月初六日得報已有代者歸期可數喜動于中載形歌詠》詩曰:“但怪鵲聲連日好,誰知鴻翼過年還。”韓駒《送東林珪老游閩五絕句》其三曰:“北風卷地雪漫天,慚愧君來住過年。”周紫芝《時宰生日詩三十絕》其二○曰:“北海來歸幾過年,朱顏依舊照貂冠。”陸游《太息》詩三首其一曰:“春憂水潦秋防旱,左右枝梧且過年。”趙蕃《次滕彥真韻》詩三首其二曰:“暫作長沙住,侵尋兩過年。”高翥《感懷》詩二首其一曰:“漂泊南州又過年,恰如杜子客鄜川。”凡此“過年”,也都是“逾年”義,可參看。
因此,竊以為賀詞此句是說:只盼望冬去春來能收到丈夫的回信。玩味全詞語氣,“連夜不妨頻夢見”句表明女主人公感情的熱烈、主觀愿望的美好;“過年”句著一“惟”字,情緒陡然降落,寫女主人公理智的冷靜以及客觀現實的嚴酷——夢里盡可以指望與夫婿頻頻相見,現實中卻不敢存有這樣的奢想。明年開春能接到回信,知道夫婿還健在,并已收到了她寄去的寒衣,就算是幸運的了!這樣讀解,女主人公的感情就顯得格外復雜、沉痛,比起一般性地解作“盼望征人回家過年”來,意味似乎要雋永許多。
賀鑄摹擬閨婦思念征夫口吻而創作的《搗練子》詞,共一組六首,其女主人公可視為同一個人。和組詞中的其他篇章對讀,女主人公“望書”的心理狀態也有脈絡可尋。
第二首《夜搗衣》曰:“收錦字,下鴛機。凈拂床砧夜搗衣。馬上少年今健否?過瓜時見雁南歸。”已經交代了役期滿后卻只見雁歸,不見人返;至本篇,又說“附與征衣襯鐵衣”,足見役期被無端延長,征夫還須在邊塞上過冬。可以想像,役期過后,女主人公日盼夜想,不知有多少回希冀化作了泡影!于是,女主人公之不敢奢望人歸,而僅寄希望于“書歸”,就在情理之中。
又,第四首《杵聲齊》曰:“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已經交代了邊關的遙遠;至本篇又說“邊堠遠,置郵稀”,更補出了郵遞設施和人力的缺乏。于是,女主人公之不敢奢望在年前收到丈夫的回信,而僅寄希望于明年開春,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了。
古代詩歌中反映思婦與征夫互通音訊之困難,早有這樣的寫法。如南朝梁劉孝先《春宵》詩曰:“敦煌定若遠,一信動經年。”唐劉希夷《搗衣篇》曰:“緘書遠寄交河曲,須及明年春草綠。”賈島《寄遠》詩曰:“家住錦水上,身征遼海邊。十書九不到,一到忽經年。”皆是其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