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宋詞新解(2)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其一)
[宋]蘇軾
照日深紅暖見魚。連溪綠暗晚藏烏。黃童白叟聚睢盱。〇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歸來說與采桑姑。
關于“麋鹿逢人雖未慣,猿猱聞鼓不須呼”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注曰:“麋鹿兩句:說鄉人像山中麋鹿,看到陌生人還不習慣;但聽到鼓聲,又像猿猴樣自動聚攏來了。……這些比喻反映士大夫對農民的看法,是很不對的。”(中國青年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61 頁)
按:“麋鹿”二句,當是承上“黃童白叟聚睢盱”而分述之。
“麋鹿”是就“白叟”而言:白發蒼蒼的老翁們淳樸、木訥,初次見到本州的長官,難免有些個怯生。
“猿猱”則是就“黃童”而言,小孩們天性活潑好動,豈肯錯過這樣熱鬧的“謝神”儀式?自然是一聽到敲鼓就飛快地跑來了。
將老農們比作“麋鹿”,并沒有什么歧視、不尊重的意思。晉人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曾以“禽鹿”自比道:“此猶禽鹿少見馴育,則服從教制;長而見羈,則狂顧頓纓,赴蹈湯火,雖飾以金鑣,饗以嘉肴,愈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蘇軾自己也曾在《前赤壁賦》里借“客”之口自稱“侶魚蝦而友麋鹿”。
至于將小孩們比作“猿猱”,就更談不上是“士大夫對農民的看法”了。至今我們還稱頑皮的孩子為“小皮猴”呢。
浣溪沙·徐門石潭謝雨道上作(其二)
[宋]蘇軾
旋抹紅妝看使君。三三五五棘籬門。相挨踏破茜羅裙。〇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道逢醉叟臥黃昏。
關于“老幼扶攜收麥社,烏鳶翔舞賽神村”
俞平伯先生《唐宋詞選釋》注曰:“收麥的社,賽神的村,都是復合的名詞。大眾借土地祠來打麥子,又為感謝而祭神……。”(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98 頁)
按:如果“收麥社”是“大眾借土地祠來打麥子”,那便是勞作。既是勞作,那前面就著不得“老幼扶攜”四字。扶老攜幼,分明是麥收以后祭土神,闔村聚餐,所以包括老人、小孩,統統到齊。
定風波
[宋]蘇軾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遂作此詞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〇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關于“一蓑煙雨任平生”
胡云翼先生《宋詞選》注曰:“一蓑煙雨任平生——披著蓑衣在風雨里過一輩子,也處之泰然。(這表示能頂得住辛苦的生活。)”(上海古籍出版社 1978 年版,第 71 頁)
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中國歷代詩歌選》下編(一)注曰:“‘一蓑’句:一向是披領蓑衣任憑煙籠雨打。”(人民文學出版社 1979 年版,第 639 頁)
朱東潤先生主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二冊注曰:“一蓑句:謂自己對披蓑衣,冒風雨的生活,向來處之泰然。”(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0 年版,第 30 頁)
夏承燾、盛弢青先生《唐宋詞選》注曰:“任平生:平生慣經風雨,正可聽其自然。”(中國青年出版社 1981 年版,第 64 頁)
按:以上種種解說,似乎都不怎么確切。在宋詞中,“一蓑煙雨”是漁隱生涯的象征。如惠洪《漁家傲·述古德遺事作漁父詞八首》其八《船子》曰:“一蓑煙雨吳江曉。”
張元幹《楊柳枝·席上次韻曾穎士》曰:“老去一蓑煙雨里,釣滄浪。”
葛立方《水龍吟·游釣臺作》曰:“七里溪邊,鸕鶿源畔,一蓑煙雨。”
葛郯《洞仙歌·十三夜再賞月用前韻》曰:“任角聲、吹落《小梅花》,夢不到漁翁,一蓑煙雨。”
陸游《真珠簾》曰:“早收身江上,一蓑煙雨。”
又《鵲橋仙》曰:“一竿風月,一蓑煙雨,家在釣臺西住。”
范成大《三登樂》曰:“嘆年來、孤負了、一蓑煙雨。”
華岳《念奴嬌》曰:“十里松蘿,一蓑煙雨,說甚揚州鶴。”皆是其證,幾乎沒有例外。
因此,筆者認為蘇軾這詞字面的意思是說,我平生以“一蓑煙雨”的漁父自任,而“斜風細雨不須歸”正是漁父家風——我怎么會怕眼前的這場雨呢?
弦外之音則是說,自己淡泊名利,志在隱逸,因為無所求,也就無所畏,人生道路上的風風雨雨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