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說“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韋莊說:“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江南之美,江南之魅,生活在江南的人最知道。
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
一直以來,早想寫一本關于江南的書,不是純理論,但有理性的思考解讀,有研究和觀點;也不是純粹散文,但須有詩情畫意和文學的張力。一向認為,江南文化的學術之旅應該是一場令人愉悅的“美”的旅行,不是外加的科研項目,沒有恁多刻板要求,隨心緯文卻不虛妄飄渺,更貼合于學術追求真諦的本性。
“詩性”似乎是江南獨有的特征,是一個人富于尊嚴而又美好生活的概括,也是源于內心的所有向往追求的不竭動力,所以將其定為本書主旨。因此,不希望任何單調乏味的文字都會辜負江南。所以一開篇就這樣甚至有些任性地盛贊了江南:
在華夏民族的生息區域,這是一片神奇而充滿魔力的土地。歷史學家說她“悠久”,地理學家說她“溫潤”,語言學家界定的關鍵詞是“吳語”,氣象學家總結的氣候特征叫“梅雨”,而美學家們的評價是“詩性”。在經濟學家眼里,她是“富庶”與“繁華”的代名詞,而在文學家、藝術家看來,她就是詩詞歌賦、畫山繡水,就是說不完道不盡的風花雪月;在歷代統治者眼里,她是朝廷源源不斷的財賦,是“蘇湖熟,天下足”的大糧倉,而在平民百姓的心中,她則是人世間無可比擬的宜居天堂。
她的名字,叫“江南”。
江南文化是在久遠的吳越文化基礎上,經過長期的吸納、融合、嬗變、揚棄之后,逐漸發展起來的特色鮮明的區域文化,除了尚德向善、開放包容、務實進取、剛柔相濟等特點外,“詩性”是江南文化中極為鮮明、也無可取代的內涵特征。這種詩性的特質超越了長期以來對人性的禁錮,也超越了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的精神束縛,成為中紓解心靈與詩意棲居的內在追求的動力,它不僅使人活得體面而尊嚴,也使生活更具趣味性、藝術性和人生意義,并賦予人們更多的靈感與遐想。
江南的靈山秀水,江南的多彩文化,那些文化的豐富內涵,那些內涵獨有的特色,還有那些在歷史上結緣江南、邂逅江南的人物……,無論散文隨筆,還是論文著述,零零星星、吉光片羽、瑣瑣屑屑、雪泥鴻爪其實一直在我的筆端游走,數十年來已成為一個生命中揮之不去的情結,只是并未形成一個系統的架構。
這些年,研究的動力全然發乎于內心,探究的軌跡也十分清晰,從城市文化,到吳地文化,再到江南文化,后面的腳印覆蓋了前面的足跡,但內在維系,環環相扣,由淺入深,又散亂而變得系統;江南的形象也由模糊而清晰,由感性而知性。于是,“寫一部好看的、比較系統的江南的書”成為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這個念頭在日復一日的忙碌中每每沉淪隱去,但每到一定的季節就又會被喚醒:每當踏春于黿頭渚,登鹿頂,臨太湖,沉醉于春濤卷雪般的如云櫻花,或是游走于桃紅柳綠、草長鶯飛的蠡湖堤岸,懷想當年范蠡西施泛舟五湖的傳說,抑或是在早春時節捷足先登一窺疏影橫斜暗香浮動的梅園,尤其是在萬里清秋的日子里,在惠山腳下汩汩千年的二泉旁聆泉品茗,與670多歲高齡的老銀杏低語相擁,或踏進康熙、乾隆每下江南必要駐蹕于此的寄暢園,內心總會涌出要寫點什么的沖動。更不消說,在姑蘇的七里山塘,看船娘腰肢舒展搖起滿塘的漣漪,在網師園聽評彈藝人輕啟朱唇吟唱“月落烏啼霜滿天”,在杭州西子湖畔的蘇小小墓旁遙想舊時佳人的浪漫情愫,在斷橋邊感受那些早已風流云散的“三生石上舊精魂”了。正如有人說的那樣,“這真是一片特別能招惹浪漫情懷,特別能撩撥起閑情逸致,甚至是幾分荒涼心的土地”。
2008年,在一個特殊的背景下,我策劃并主撰了大型人文紀錄片《說吳》,雖歷經波折,但與央視的編導們合作十分愉快,并成為好友。2009年6月片子在央視“探索發現”欄目首播后獲得很大社會反響,2010年元旦CCTV紀錄頻道開播的第一天,這部片子又被選為首日播出片,后來又遠播海外多個頻道。在朋友們的慫恿下,我將原先八集的紀錄片解說詞進行了修改擴容,出版了同名圖書《說吳》,居然銷售極好,并獲2010年度“全國優秀(古籍通俗類)圖書獎”。這讓我意識到即便在今天,文化仍充滿魔力。
2014年11月,江蘇省電視總臺計劃拍攝一部名為《江南文脈》(播出時名為《詩畫江南》)的大型系列人文紀錄片,也是省委宣傳部重點文化項目。但一直未找到合適的撰稿人,后來找到了我。我應約赴寧,12月簽約,約定的交稿時間是2015年5月。我盡管長期研究地域文化有所感悟和積累,寫過不少江南文化的研究文章,且擔任江南文化與影視研究中心主任一職,還兼任了幾個地方文化研究會會長、副會長,但要完成這樣一部系統、完整、宏大的敘事構架,并要在浩瀚的資料堆里篩選、淘洗出可以用鏡頭呈現的素材內容,尤其是必須準確無誤地提煉出江南文化的特質,這一切,對我而言壓力仍然巨大。
十五個篇章的架構,對紀錄片敘事而言有些過于宏大,任務艱巨。感性與知性的交織,言簡意賅的表達,具有鏡頭感和富于張力的文字,是紀錄片特有的要求,做到不易。而且明知即使是人文紀錄片也要俯就觀眾,而作者想要表達的思想亦未必能夠完整精準呈現;也明知今日浮躁社會更喜歡繽紛搶眼的花段子,甚至紀錄片創制者也不得不就俗;更知道有些不愿割舍的內容即使寫了也不一定會拍,即使拍了也不一定會播,但我還是接受了任務。我覺得,至少這是一個難得的將文字轉化為視覺產品的機會,至少可以部分傳達、呈現我之所思所想,至少有機會去嘗試希冀企及的思想和審美高度,至少對有著江南情結的我而言,可以借助這一外來任務,逼迫自己在一個較短的周期里完成心中“蓄謀已久”的“江南書寫”夙愿。
此后的五個月,出入資料,不惜視力和頸椎健康,放棄所有的節假日和休息日,以不辨晨昏的節奏中工作,終于從混沌走向清晰,從雜亂走向系統,在不斷地審思搭建、推倒重來、修改再修改中逐漸形成了一個較為清晰完整的“江南詩性文化”解讀體系。雖然,有遺憾、不足或遺漏,雖然還有一些內容難以納入這一個宏大架構之中,但終于有了一個完整的模樣,我為此而感到欣喜和釋然。
紀錄片解說詞是一種特殊的文體,對文字有嚴苛要求,既要有學術的嚴謹和思想閃光,也要有鮮活的形象性、可讀性,以及聆聽的愉悅感,更重要的是必須具備鏡頭化呈現的可能性,不可獨立或游離于片子之外。那時的想法真如余光中先生說的那樣,“真想在中國文學的風火爐中,練出一顆丹來?!覈L試著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把它拆開又拼攏,折來且迭去”,這于我顯然是做不到的,但卻是我寫作時的真實追求。余先生倡導的那種“有聲、有色、有光、有木簫的甜味和釜形大鼓騷響的”散文世界倒更像是為紀錄片解說詞所定位的文字風格。
應該承認,解說詞的這種對文字的特殊要求,很大程度鍛煉打磨了我的文筆,至少讓自己的文字不致于枯澀無味。因此,在寫作《江南詩性文化的多元解讀》這本書時,雖然與解說詞不同,特意加入了一些論證性的闡述,但我還是延續了之前《說吳》的風格,盡可能深入淺出、兼顧雅俗地表情達意,盡可能摒棄枯澀而采取豐潤詩意的文筆,盡可能在有限的篇幅中表現更多的情思。同時,我嘗試將平日里隨手拍攝的江南風光照片,不帶任何闡釋地、隨意地嵌入文字之中,希望能使讀者在閱讀中感受一個比較完整的、可讀的、饒有趣味的江南形象。不過,在出書之前,因為紀錄片的15集內容并不能完全對應本書的主題,所以最后還割舍5篇,只留10篇,寧缺毋濫。
前兩年,我邀請余光中先生為我編輯的雜志書刊題幾句話,收到之后分外欣喜,因為寥寥幾句雖簡潔樸實卻切中主題,道出我心里所想:“橋外有橋,櫓聲迢迢;寺外有寺,鐘聲悠悠;風景待人欣賞,文化待人研究?!庇嘞壬f的太好了,江南的迷人之處并非只有自然風景,夢入煙水、畫船聽雨的后面,還有悠遠而厚重的人文,有多少風景讓我們品咂不夠,更有多少燦爛的文化留待我們潛心研究。故而敬置于書前,作為全書的主旨。
余光中先生的親筆題詞
作者莊若江,系江南大學教授,著名文史學者,散文作家、紀錄片策劃人和撰稿人,江南大學江南地域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江南家族文化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