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 宋詩新解】第一集
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夜 望
【宋】寇準
南亭閑坐欲忘機,望久前村島嶼微。
數點寒燈起煙浪,江艇應見夜漁歸。
關于“江艇應見夜漁歸”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作者坐在亭子里遠望,隱約中只看見數點寒燈起自煙波,他猜想該是漁人歸來了,那末,江艇中的人應當看得見的。寫‘夜望’的心理曲折而細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頁)
按:這是一個倒裝句,正常的語序當是“應見江艇夜漁歸”。詩人既見“數點寒燈起煙浪”,于是猜想:接下去就該看到江上的小船,那便是漁人歸來了。
這樣的句法,詩里很常見。
如唐王昌齡《從軍行》七首其四之“孤城遙望玉門關”,即“遙望孤城玉門關”。王維《使至塞上》之“屬國過居延”,即“過屬國居延”。
高適《除夜作》之“故鄉今夜思千里”,即“今夜思千里故鄉”。
岑參《寄左省杜拾遺》之“青云羨鳥飛”,即“羨鳥飛青云”。
李益《上汝州城樓》之“今日山川對垂淚”,即“今日垂淚對山川”。
韓愈《海水》之“海水非愛廣,鄧林非愛枝”,即“非愛海水廣,非愛鄧林枝”。
杜牧《將赴吳興登樂游原一絕》之“閑愛孤云靜愛僧”,即“愛孤云閑愛僧靜”。
宋王安石《江上》詩二首其二之“趨生我自羞”,即“我自羞趨生”。
蘇軾《戲子由》之“致君堯舜知無術”,即“知無致君堯舜術”。
陸游《書嘆》之“虀鹽不給脫粟飯,布褐僅有懸鶉衣”,即“不給虀鹽脫粟飯,僅有懸鶉布褐衣”。皆可參看。 寫古體詩用這樣的句法,主要是為了使詩句峭拔陡健。
寫近體詩用這樣的句法,多半是為了對仗與調平仄,但同時也能起到使詩句新奇健挺的作用。 “艇”,輕快的小船,漁人多用它。
北周庾信《同顏大夫初晴》詩:“香泉酌冷澗,小艇釣蓮溪。”
唐許渾《甘露寺感事貽同志》詩:“云蔽長安路更賒。獨隨漁艇老天涯。”
杜牧《書事》詩:“失計拋魚艇,何門化涸鱗。”
趙嘏《虎丘寺贈魚處士》詩:“唯君閑勝我,釣艇在煙波。”
宋王禹偁《題張處士溪居》詩:“病來芳草生漁艇,睡起殘花落酒瓢。”
蘇舜欽《松江長橋未明觀魚》詩:“曙光東向欲朧明。漁艇縱橫映遠汀。”
趙抃《溪山晚目》詩:“灘平魚艇穩,村小酒旗低。”
梅堯臣《寄許主客》詩:“野云不散低浸水,魚艇無依尚蓋蓬。”
孔平仲《泛漣水》詩:“秋容入崖柳,晚色依漁艇。”
王安石《昆山慧聚寺次張祜韻》詩:“百里見漁艇,萬家藏水村。”
皆是其證,可以參看。
范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
【宋】梅堯臣
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
河豚當此時,貴不數魚蝦。
其狀已可怪,其毒亦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
庖煎茍失所,入喉為鏌铘。
若此喪軀體,何須資齒牙。
持問南方人,黨護復矜夸。
皆言美無度,誰謂死如麻。
我語不能屈,自思空咄嗟。
退之來潮陽,始憚餐籠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蝦蟆。
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
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
關于“貴不數魚蝦”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不數,不在其下的意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頁)
按:“不數”,是輕視之辭,認為某人某物某事不足道、不能與他人他物他事相比的意思。 如王維《三月三日勤政樓侍宴應制》詩:“不數秦王日,誰將洛水同。”是說唐玄宗的這場盛筵,戰國時秦昭王的河曲之宴哪里比得上。
又如蘇軾《送陳伯修察院赴闕》詩:“裕陵固天縱,筆有云漢姿。嘗重《連山》象,不數《秋風辭》。”是說宋神宗文筆高妙,但崇尚《易》等經學,而不屑于寫漢武帝《秋風辭》那樣的詩歌。
又《監試呈諸試官》詩:“此邦東南會,多士敢題品。芻蕘盡蘭蓀,香不數葵荏。”是說杭州人才濟濟,草野之士亦多像蘭、蓀一類香草,非葵、荏等尋常植物可比。
又如賀鑄《木蘭花·東鄰妙》詞:“盧郎任老也多才,不數五陵狂俠少。”是說自己雖然年紀老大,但才華出眾,遠非京城中的俠少年們所能相提并論。
又如楊萬里《過揚子江》詩:“天將天塹護吳天。不數殽函百二關。”是說在護衛南方的長江天險面前,屏障秦地的殽山、函谷關根本不值得一提。
又如陸游《稽山行》詩:“項里楊梅熟,采摘日夜忙。翠籃滿山路,不數荔枝筐。”是說越中楊梅遠勝荔枝。
具體到梅堯臣的這句詩,也是說河豚很名貴,遠非一般魚蝦可以相比。
關于“斯味曾不比”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斯味句,意謂河豚之味豈比不上蛇與蝦蟆。曾,豈。”(同上)
按:“二物雖可憎,性命無舛差。斯味曾不比,中藏禍無涯”云云,是說:蛇和蝦蟆雖然模樣丑惡,吃了卻不會使人送命;河豚這道大餐則完全不同,里面隱藏著無窮的禍患,鬧不好就要毒死人的!
題歌風臺
【宋】張方平
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詩。
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
關于“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
金性堯先生《宋詩三百首》:“為,猶言何為。因為《大風歌》里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語,所以詩里反唇相稽。韓、英、彭被殺的第二年,亦即劉邦還鄉作《大風歌》那一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6頁)
按:“為”,這里是語氣助辭,表示感嘆、反詰。
宋王禹偁《吾志》詩:“于張及不得,安用此生為。”
梅堯臣《醉中留別永叔子履》詩:“酒酣耳熱試發泄,二子尚乃驚我為。”
又《途中寄上尚書晏相公二十韻》詩:“平生獨以文字樂,曾未敢恥貧賤為。”
蘇舜欽《城南感懷呈永叔》詩:“自濟既不暇,將復奈爾為。”
歐陽修《壽樓》詩:“經年無補朝廷事,何用區區來往為。”
王令《題滿氏申申亭》詩:“雖然自奉頗優樂,豈敢兼忽當世為。”
黃庭堅《書磨崖碑后》詩:“撫軍監國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為。”
秦觀《題騕褭圖》詩:“鸞旗日行三十里,焉用逐風追電為。”
陳造《舟行即事》詩:“但可自適過,尚用悲喜為。”
徐積《誰何哭》詩:“兒忽舍母去,母何用生為。”
凡此“為”字,用法略同,可以參看。 這兩句是說:韓信、英布、彭越這些“猛士”都被殺了,他劉邦還說“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要搜羅更多的“猛士”呢!
言外之意是:“猛士”再多,又有什么用?還不夠你殺的呢,哪能去“守四方”?
歷代的封建統治者,既需要杰出的軍事人才替他們打江山,保江山,又害怕他們奪江山,故往往起初予以重用,最終則不惜下毒手剪除。此詩就是對封建帝王這種病態心理、殘忍行徑的絕妙諷刺和無情鞭撻。
《史記》卷八《高祖本紀》載:“十一年……春,淮陰侯韓信謀反關中,夷三族。夏,梁王彭越謀反,廢遷蜀;復欲反,遂夷三族。(《漢書》卷一《高帝紀》:‘三月,梁王彭越謀反,夷三族。’清梁玉繩《史記志疑》以為當從《漢書》作‘三月’。)……秋七月,淮南王黥布(按:即英布)反……高祖自往擊之……十二年,十月,高祖已擊布軍會甀,布走,令別將追之。高祖還歸,過沛,留。置酒沛宮……酒酣,高祖擊筑,自為歌詩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漢將別擊布軍洮水南北,皆大破之,追得斬布鄱陽。”
可知劉邦還鄉作《大風歌》時,英布尚未被殺。注者說“韓、英、彭被殺的第二年,亦即劉邦還鄉作《大風歌》的那一年”,不完全符合實際情況。 詩歌是文學作品,講求的是藝術真實,而非歷史真實,故不妨說“淮陰反接英彭族”;而詩歌的注解則是學術工作,講究的是科學性,必須嚴格地按照歷史文獻來撰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