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 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刊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重審宋詞“剽竊”唐詩案之一:宋詞為什么要“剽竊”唐詩?
唐詩是中國古代詩歌發展史上繼《詩經》《楚辭》之后聳入云霄的又一座高峰。宋代詩人們聚居的村落,距離這座高峰最近。他們喜愛這座高峰,也最熟悉這座高峰。唐代許多詩集,正是經過他們的搜集、整理、刊刻,才得以流傳下來。唐詩的經典地位,也是由他們首先確立的。可以說,他們是唐詩的“第一讀者”。終其一代,宋人學習唐詩的熱情就沒有衰減過,宋人運用唐詩的風氣也沒有消歇過。即便有許多優秀的詩人自出機杼,另辟蹊徑,并通過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終創立了迥異于“唐風”的“宋調”,——但那也不過是有意與唐人較勁,希望超越這座高峰,就其實質而言,仍然是對唐詩的高度尊崇,盡管其外在的表現形式有些極端。
宋人的文學創作,主要精力還是投注在詩上的。但宋詩的總體創作成就卻未能超過唐詩。就連是否能與唐詩比肩,也還沒有獲得過后世多數文學史家的認同。然而,他們馀事為詞,卻大得好評。“唐詩宋詞”,雙峰對峙,世人早有定論。雖然宋詞的總體創作成就仍不可與唐詩相提并論,但至少從“人氣指數”上看,是在伯仲之間的。這是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為什么會是這樣?原因當然很多。這里無意去做全面的總結,而只想強調其中的一個因素:宋詞的成功,從寫作技術的層面來看,頗得益于宋人對唐詩之爛熟在胸,且嫻于運用。
宋詞中運用唐詩的情況很普遍,而且運用的方式也令人眼花繚亂:有用字面,有用句,有用意,有用格。其中最基本的是用句。就用句而言,又有整用,有截用,有嵌用,有增字用,有減字用,有改字用,有擴用,有縮用,有順用,有逆用,有正用,有反用,有別用,有化用,不一而足。對此,錢鍾書先生大不以為然,曾在其《宋詩選注》里辛辣地給予諷刺:
在宋代詩人里,偷竊變成師徒公開傳授的專門科學。……偏重形式的古典主義有個流弊:把詩人變成領有營業執照的盜賊,不管是巧取還是豪奪,是江洋大盜還是偷雞賊,是西昆體那樣認準了一家(鐘按:指李商隱)去打劫還是像江西派那樣挨門排戶大大小小人家都去光顧。這可以說是宋詩——不妨還添上宋詞——給我們的大教訓,也可以說是整個舊詩詞的演變里包含的大教訓。
雖然,這里“吃板子”的主要是宋詩,宋詞只不過是“陪綁”;聲討的是對一切古典的“偷竊”,也不限于唐詩。
錢先生的批評,自有他的道理。他強調文學的寫生與原創,否定文學的反芻與因襲。對此我并無異議。但如果我們不在文學應以生活為第一源泉這個基本原理的層面上,而僅在寫作技術的層面上來探討宋詩、宋詞運用唐詩是否可取,我以為,對兩者還應有所區別,不可一概而論。
作為同一種文體,原則上說,宋詩運用唐詩不是一個好的策略。道理很簡單:文體相同,動作的難度系數不高,即便做得很完美,裁判給分也是要按較低的權重來打折扣的。而宋詞運用唐詩則另當別論。詩、詞雖然相近,畢竟還是不同的文體,故宋詞用唐詩,不但不為人所詬病,甚且被認為是一種特別的才能。道理也很簡單:動作有一定的難度,起點分自然較高,稍能出彩,就很容易贏得觀眾的掌聲。
此外,宋詞多用唐詩,還有不得不然的特殊文化背景。詞在宋代尚未脫離音樂,在許多情況下,是“聽”的文學,而不像詩那樣主要是“讀”的文學。“讀”的文學與“聽”的文學,審美標準既有其同,更有其異。具體來說,兩者都需要“陌生化”與“熟悉化”相結合,這是“同”。但“讀”的文學要求“陌生化”更多一些,即“推陳出新”;“聽”的文學卻要求“熟悉化”更多一些,即“以故為新”:這是“異”。
漢語言的特征是一字一音,同音字、同音詞數量巨大,耳朵很難一一分辨。因此,“聽”的文學的最佳寫作策略,是使用常見字、淺俗語、現成句,是盡量遷就(換一個角度來說則是“充分利用”)接受者既有的文學積累,否則就會產生“接受障礙”,影響接受效果。而對于宋詞聽眾之一大宗的宋代文化人來說,唐詩是其文學積累中時代最接近、語言最熟悉、內容最豐富、藝術最多彩、數量最龐大的那一部分,自然是“遷就”或“利用”的首選。倘若他們在聽一首新詞時,突然聽到一兩句熟悉的唐詩——哪怕是喬裝改扮過了的,也會油然而生出某種親切感。那是一份近似于“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故鄉遇故知”,自然也可喜,但原在意料之中,那“喜”便一般;唯其是“他鄉遇故知”,事出意料之外,那“喜”便不是尋常的“喜”,而是“驚喜”。“他鄉”是“陌生”,“故知”是“熟悉”。“陌生”是“新”,“熟悉”是“故”。“故知”而在“他鄉”見,這“故”就不單單是“故”了,雖“故”卻“新”,亦“故”亦“新”,是“熟悉化”與“陌生化”的有機結合。因此,宋詞之用唐詩,就有“以故為新”,寓“陌生”于“熟悉”之中的特殊美學效果。而這正是“聽”的文學所預期的最佳審美狀態。
聽眾既然不認為宋詞用唐詩是“偷竊”,甚且還很欣賞這種“偷竊”,作者自然更放心大膽,理直氣壯。以至于某些詞調的某些句位,例如《臨江仙》調上下篇末尾的五言二句,用古人成句(多用唐詩,當然也有用唐以前人詩和宋詩的)竟成了慣技。這在作者一面,還有特殊的隱衷。文學家原有才思敏捷之“快槍手”與慢工出細活之“雕刻家”的分別,“對客揮毫秦少游”(秦觀)那樣的“快槍手”總是少數,“閉門覓句陳無己”(陳師道)那樣慢工出細活的“雕刻家”更多一些。而詞往往是要在酒席上當場作了來交給歌妓們去演唱的(在某些特殊的社交場合,雖不由歌妓演唱,也要求限時完成),必須“短平快”,斷斷容不得冥思苦想。而要“短平快”,就不能像舊時蓋房子那樣一磚一瓦地砌,須學現代化建筑施工,多用預制件吊裝組接。唐詩成句,正是優質品牌的“預制件”!詞人填詞時,順手牽羊,“偷”它一兩句、三四句唐詩,減輕“勞動強度”,提高“生產效率”,如若“偷”得巧妙,還能賺來獎譽,——好處多多,何樂不為?
風氣一旦形成,初始的原因就不再重要。后來有些宋詞,不為“應歌”而作,不屬“聽”的文學,創作時也沒有時間限制,卻仍然要“偷”唐詩,那便是習慣性動作了。附帶說一句,宋詞后來也常遭到元曲乃至明清戲劇的“盜竊”,道理是一樣的:“聽”的文學永遠無法改變自己的這一“D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