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1950年生,南京人?,F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30多所名校講學。
鐘振振接受現代快報專訪
18歲告別中學校園,主動要求到農村勞動;10年知青經歷,28歲以初中學歷考取“文革”后的第一屆研究生,師從當代著名詞學大師唐圭璋;六十歲退休走出象牙塔,成為全中國詩詞愛好者的偶像……在旁人看來,鐘振振的經歷頗為傳奇。
進入詩詞學研究領域,對他而言是一次不期而遇,緣路而行卻看到一片延續了兩千多年的文化風景。他深信,這風景屬于過去,更屬于現在和將來。
【1】
1978年,鐘振振以優秀成績考上南京師范學院(今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師從當代詞學大師唐圭璋教授。
鐘振振入校時,導師唐圭璋已是78歲高齡,到他10年后博士畢業,導師已經88歲,在當時,屬于輩分最高、年齡最大的一批學者。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教給鐘振振的是“漁”?!疤葡壬o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碰到問題就要問。那時候,他的同輩學者很少了,所以遇到問題,他也問晚輩學者,甚至像我們是他的學生,他也問。”
有一次,唐圭璋先生讀到民國黃濬的《花隨人圣庵摭憶》。書中序言由瞿兌之所作,說作者遇獨柳之禍。黃濬在1937年因通日寇被處決,獨柳之禍在這里是委婉地用了一個典故,但這個典故究竟所來何處,幾乎所有工具書上面都查不到。唐圭璋就問了很多人,也問到了鐘振振。
這個問題,直到唐圭璋先生去世3年后,鐘振振才找到答案。“我讀兩唐書,發現了這個典故,出自中唐宰相王涯傳記。中唐的‘甘露之變’中,宰相王涯在‘獨柳’被處決。獨柳是唐代長安的一個刑場,因為有一棵大柳樹,所以得名獨柳。”
“唐先生為什么能夠成為大學問家,我想和他這種不恥下問的精神有關。唐先生經常用韓愈的話教育我們: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這是非常好的學風和師德,我現在也用這兩句話來告誡自己。”
【2】
說起宋詞大家,首推蘇軾,他是存世作品最多的北宋詞人。賀鑄是僅次于蘇軾詞作數量第二多的北宋詞人。在鐘振振讀研究生期間,賀鑄進入了他的視野。
“賀鑄的作品集發現得比較晚,所以在很長的時間里面,大家只是從一些選本里讀到他的少量作品。民國時期,胡適先生曾經編了一本詞選,里面沒有賀鑄的作品,著名的詞學家龍榆生,就寫了一篇文章質問胡適先生,認為選詞不選賀鑄,是一大失誤。”
讀研究生期間,鐘振振遵照導師的教導,扎扎實實地從文獻考據做起,把賀鑄的詞整個校注了一遍。整個一套流程做完了,他覺得就好比解剖了一只麻雀?!耙院竽憧赡苓€會遇到孔雀或者其他鳥類,就會有一個規律性的了解。在這個基礎上,再來進行詞的理論研究和宏觀研究,就比較實在了?!?/p>
40年后,鐘振振仍舊欽佩唐圭璋先生的眼力。“賀鑄的詞集出得晚,后世對他的認識和研究就不充分,所以唐先生才要我來研究他。他的詞有豪放豪邁的一面,也有纏綿的一面。比如說《六州歌頭》,是很豪放的。婉約詞也相當精彩,像‘凌波不過橫塘路’,還有悼念亡妻的《鷓鴣天》,‘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寫得一往情深。寫征人思婦、閨怨的,寫得也很好?!?/p>
1989年,鐘振振的《東山詞》校注本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得到學術界的高度評價。
【3】
這幾年,古典詩詞越來越受到大眾讀者的喜愛,但被誤讀的情況也大量存在。鐘振振希望用專業的學識和方法為大家解開疑惑。
這樣的工作,他其實一直在做。
“杜牧的《泊秦淮》,是千古名篇,其中‘商女不知亡國恨’一句里的‘商女’,歷來被解釋成歌女。但商女為什么是歌女呢?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想不明白這個道理。我看了一兩年書,最后得出的比較準確的定義是,商女其實就是商婦,商人的妻子或妾。宋代有一首詩《琵琶亭》,詠白居易,有 ‘明月滿船無處問,不聞商女琵琶聲’,這其實很清楚了?!?/p>
讓鐘振振頗感遺憾的是,直到現在,很多工具書里還沒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但這并不妨礙他繼續認真糾正前人對詩詞文本的誤讀。
綺夢是這些年出現頻率比較高的一個詞匯,但鐘振振卻無奈地看到這個詞屢次被誤用?!熬_夢,網絡上解釋為美夢、好夢。但其實在宋詞當中,綺夢明確指向男女兩性關系?!?/p>
【對話】
填詞作詩,今人完全可以PK唐宋
現代快報讀品:現在很多人喜歡古詩詞,但創作舊體詩詞的人卻不多。是什么限制了大家的創作熱情?
鐘振振:其實現在愛好詩詞的人太多了。全國寫古典詩詞的人,有300萬。我做了一個測算,平均每個人一年只寫10首——這是一個很保守的數字了,那么一年就有3000萬首詩,每天有8萬首詩?!度圃姟凡?萬首,《全宋詞》2萬多首。所以,中國每天就有一部《全唐詩》加一部《全宋詞》這樣規模的作品產生。
當然,大部分是一般般的作品,但其中真有好作品。我讀到的好作品,就足夠編一本《當代詩詞三百首》。其實,唐詩宋詞,也并不是首首都好,真正的精華和龐大的總量比起來,也是少量的。現在一講到寫詩詞,就會有人問:你還能寫過唐詩?你還能寫過宋詞?這種厚古薄今的思維是錯的,是沒有道理的。魯迅先生講,好詩到了唐人都已做完,但他自己也寫詩啊。他的很多詩,寫得比唐人好。“于無聲處聽驚雷”,“我以我血薦軒轅”,“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边@都很經典。
現代快報讀品:在您看來,想學會創作古典詩詞,起步需要做的是什么?
鐘振振:需要的話,買一本王力的《詩詞格律》小冊子,認真讀一讀。其實講格律、平仄只是古典詩詞的一部分。歷來詩歌就分兩大類,一類叫古體,一類叫近體。所謂古體,不講平仄,也不一定非要對仗。只要合轍押韻就可以。也可以是齊言,比如通篇每句都是5個字、7個字、4個字,也可以是雜言,比如長長短短的,不完全一致,是很自由的。
如果你覺得近體詩難以入門,你寫古體詩也行?!按睬懊髟鹿?,疑是地上霜?!薄按饶甘种芯€,游子身上衣。”這都是古體詩啊,很困難嗎?不困難啊。
現代快報讀品:在白話占據文學主流的今天,創作古典詩詞意義何在?
鐘振振:古代有許多優秀的作品,其實和今天的語言相差是不大的。白話里面包含著大量的文言的精華。我們現在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這是從《詩經》來的,“一日不見如三秋兮?!敝袊陌自拸膩砭蜎]有隔斷過跟古代語言的血脈關系。我們今天寫文章、講話用的成語,有很多是古漢語。并不是說今天是白話文的時代,文言就離我們很遠。它的生命力非常旺盛和強勁,詩詞這樣的語言和文體,會永遠流傳。
舉凡中國當代作者所創作的文學作品,無論其所用語言為現代漢語還是古代漢語,無論其所用文體為新文學文體還是舊文學文體,只要它具有典型意義,都應該寫入當代文學史。就我極其有限的閱讀而言,當代詩詞創作無論是題材內容的廣泛程度,還是思想感情的豐富程度,都全面超越了古代;而在藝術表達方面,也有許多新變,非古代詩詞所可以牢籠。其社會影響力,新詩或亦有所不及。今天的當務之急,已經不僅是坐而論道,爭辯“當代詩詞應不應該入史,能不能夠入史”的問題;而是起而行,實際啟動“當代詩詞入史”的操作程序。
(現代快報記者 白雁/文 趙杰/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