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童:浙東第一鎮
□ 張永祎
浙江省寧波市寧海縣的前童,是浙東一座隱匿塵世而又脫穎而出的江南古鎮。置身于群山環抱之中,東有塔山,西有鹿山,南有狀元峰,北依梁皇,在這片偌大的平原上迤邐著兩支活水,梁皇溪在村的西北,白溪在村的西南,交匯于村東,繼而流入三門灣。汩汩清水,款款而來,風行水上,風生水起,一脈古老的家族,就這樣在這片風光旖旎的山水之間世代生息。
《塔山童氏譜志》記載,前童的始祖是顓頊。據說顓頊有個兒子,天生擁有一副好嗓子,美妙的歌聲無處不在,鶴發童顏,少年壯志,童心不改,人們因此稱他為“老童”。他這一支也就順理成章地都姓“童”了。前童童氏始祖童潢,自號顓孫,毫不懷疑自己就是顓頊的子孫。年輕時曾被授予迪功郎,因厭惡南宋官場腐敗,從此以游山玩水為好。
南宋紹定六年(1233年)的春天,他從黃巖委羽山出發游訪四明山,經過前童,一下子被眼前奇幻的景色所吸引,看到這里“勢若天馬行云,鐵獅繞地,靈秀蜿蜒”“圍而不塞”“藏風得水”,幾乎跟他心目中向往已久的“風水寶地”不謀而合,他覺得自己有責任“為子孫久遠計”,于是便在南宋紹定六年舉家從原居地黃巖上岙遷徙到塔山之麓,筑廬定居,因為當年住宅的后面有座慧民寺,他們家又姓童,所以就稱此地為“寺前童”,后來簡稱“前童”。
我們到了前童古鎮,開始的感覺與其他江南古鎮沒有什么區別,但是越深入其中,就越發覺它迥然不同,因為普遍意義上的江南水鄉,都是河網交錯、船艫如梭,而前童古鎮的潺潺渠水,卻只有洗滌渠灌之利、而無行舟使舶之便,因此,我們無法作“水上漂”,只能是“陸上行”了。走在巷弄阡陌之間,所見白墻黑瓦、木鏤棹雕、幽碧流水、石板林立、嵌圖道地、鵝卵歷歷,斑駁歲月將它們描繪得別有幽處暗美生,到處彌漫著沁人心脾的歷史沉香,徜徉其間,流連忘返,一不留神就像走進了迷宮……
前童元宵行會每年正月十四、十五舉行,群眾以鳴群鑼、抬鼓亭、放銃花等方式紀念祖先開渠鑿砩、灌溉農田的功德,祈愿年景豐收。 新華社記者 翁忻旸 攝
清渠繞村戶,“回”字顯神通
水是人類生命的源泉,前童童氏始祖童潢,深知“水于天地間,為利最薄,五谷百材,皆賴以滋生”。建鎮初期,按照山環水繞的自然天理,順勢而為,乘勢而進,巧奪天工,體現出對“天人合一”哲學思想的尊重和順應,讓天然之水和人倫之道融為一體,在這里寫下了水之聲交響曲的第一樂章。
當然,興修水利這篇大文章,不可能一蹴而就,更不可能一勞永逸。看到年收豐歉必須仰仗老天的安排,前童人心有不甘,特別是隨著旱澇災害的交替發生,讓人們不堪其擾。到了明朝正德年間,有一位叫童濠的人挺身而出,站出來要改變這種受制于天的狀況,他帶領鄉親,齊心合力,陸續修筑了楊柳洪砩、竹西潭砩和黃沙壩,引溪入流,引水灌田,譜寫了前童人改天換地的嶄新篇章。
對于古鎮的生活用水,前童人歷來比較注意與環境的和諧相處,童濠據此對原有的水道,也作了進一步的梳理和完善。他根據古鎮的地理形勢,通過八卦思維的巧妙構思,讓可以持續生存和永續發展的藍圖,在他的手中逐漸變成了現實:每一陽爻用來代表一排排建筑群,每一陰爻代表流水潺潺,陰陽相配、上下結合、左右映帶、前呼后應,通過八八六十四卦的排列組合,實現了多樣統一,最終形成“回”字形的結構布局。
這種“回”字形結構實際上表達了三層含義:一是“象”。從前童整體面貌來看,古鎮在梁皇溪和白溪的包圍中,看上去就是一個大大的“回”字,其實從每一個街區或每個家庭來看,也都是一個個小單元的“回”字圖形。二是“數”。別看這些卦數錯綜復雜,讓人眼花繚亂,其實最終都可以還原成最大的公約數陰陽兩分,但問題的關鍵并不是強調“分”,而更重要的是回到“合”,即所謂孤陰不生、獨陽不長。三是“理”。百轉千回,孕大含深,一個“回”字,確實有著多重意味:意味著周而復始,意味著循環往復,意味著有始有終,意味著一體兩用,意味著如影隨形,意味著天長地久。如果說有人腦回路更加清奇的,通過進一步地抽絲剝繭,還會延伸出更多的妙思精義,由此可見,“回”字雖默默無語,但能量超強,竟能如此滔滔不絕、源源不斷,實現了“家家繞水,戶戶貫流”,為全鎮人的生活帶來了極大的方便。
這種“回”字形的結構,不僅使莊稼無旱澇之憂,也讓生活無缺水之虞,其間童濠功莫大焉!為紀念他施恩于鄉的歷史壯舉和遺惠于民的不朽貢獻,自明代中葉以后,每年正月十四至十六,前童人都要為他舉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流動燈會——行會。行會以鳴群鑼、抬鼓亭、放銃花等程式進行。白天由龍旗引導,長達數里的隊伍浩浩蕩蕩,穿走于大街小巷,聲若萬馬奔騰,勢若大河奔流。入夜各房抬出18個造型精致、風格各異的鼓亭,上面有繁華燈飾高掛,下面有戲曲人物立坐,緩步行進之中,宛若金龍狂舞,五彩繽紛。爾后,用硝磺、木炭等自制而成的銃花筒(類似于今天的焰火)搬上高棚施放,明光爍亮,繁花似錦。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種行會的意義也不斷地與時俱進,不僅是為了紀念先人的豐功偉績,也日漸變成了對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真誠祈禱。這個獨特的風景線,也因此變得更加蕩氣回腸,讓人回味無窮。
崇教出人杰,“人”字見風范
定居前童的童家人,在重視天時地利的同時,也非常重視人文教育的賡續。
首先,前童童氏歷來都十分注重家禮、家規、家訓的潛移默化作用。在家禮方面,將“忠孝禮義”作為自己的核心價值觀,構建了一套完整的倫理道德體系和禮儀體系。在家規方面,他們制定了勤儉持家,尊老敬賢、以孝為先,修身齊家、以德為本,重義輕利、以信義為宗等人生規范。在家訓方面,也是處處嚴格要求,在前童童氏族譜中收入的家訓就有10篇,即《伯禮公遺訓》《嘉言十二條以垂祖訓》《太宇公裕后訓言》《芷庵公遺囑》《葛氏太孺人遺訓》《萼亭府君家訓》《則堂公綜述祖德以訓后嗣》《憲仁公遺訓》《云峰百字經》《作霖公十囑》等,這些家訓涉及祭祀、侍親、親情、治家、嫁娶、教子、睦鄰、德行、為官等方方面面。先輩們希望以儒家倡導的禮儀道德教導本族子弟治心修身,后生們敬遵垂訓,接受勸誡,世代傳承,身體力行,他們把對祖先的崇拜與家庭倫理規范結合起來,讓“重義輕利”“孝敬父母”“勤儉持家”“耕讀傳家”等成為一脈相承的優良家風,世世相傳,代代不息,致使前童童氏人丁興旺、“家代吉昌”,如波濤洶涌,勢不可擋。
其次,前童童氏先人一步步地開創了學校教育。在這方面,他們不僅具有遠見卓識,更能雷厲風行。早在明洪武年間,童伯禮就率先在這里辦起了家族學校“石鏡精舍”,并邀請著名大儒方孝孺前來絳帳執教。方孝孺在《石鏡精舍記》中闡明了童伯禮主動辦學的動機和目的,“復恐后之人未能盡知其意而守之勿變,乃即石鏡之陽為精舍,聚六經群書數百千卷,俾子侄講習其中,求治心修身之道,以保其家,以事其先而不怠”,字里行間不難看出童伯禮的過人之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要想保證童氏家族興旺發達、枝葉繁茂,開展學校教育已成當務之急,更是立足之本。
此后,前童童氏歷代都堅持著這個傳統,不忘教育,全力辦學,先后建起謹節堂、文昌閣、聚書樓、先月樓、集賢齋、尺木草堂、聿修樓、讀書處、雁塔書院、鹿鳴山房、德鄰書院等,到了清同治年間,又出現了半官半民的拱臺書院。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科舉而興新式學堂,前童人同年又辦起了“塔山啟蒙學堂”,第二年更名“拱臺第二初級小學”。芳華待灼,弦歌不輟,砥礪深耕,履踐致遠,“孝慈諸弟共,才俊一門多”,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據統計,從南宋至清末,前童童氏族人中共出舉人2名,有秀才以上功名者202名。從這里走出來的人,不僅個個飽學之士,而且人人光明磊落。盡管歷史上塔山童氏曾遭遇過“方氏兵梢案”“方氏沾親案”“太平天國兵災案”等血光之災,卻依然矢志不渝,篤行不怠,堅持以“詩禮名宗”卓立于世,仁人志士層出不窮。
方孝孺雖不是前童人,卻比前童人還要前童人。當年,他不但在石鏡精舍講學,還為童氏排出“敦孝悌、秉忠貞、廣言行、明禮義、達家邦”的十五字行輩。這些行輩不僅是異字的選擇,更有方孝孺寓教于中的良苦用心。他不僅言傳,而且身教,他本人就是講仁義、講道德、講氣節的典范,終其一生,一絲不茍,彰顯出與眾不同的胸懷格局和敢于犧牲的錚錚鐵骨。
方孝孺離開前童到朝廷任教后,曾做過朱元璋的皇長孫建文帝朱允炆的老師,為建文帝寫了許多討伐朱棣的精彩檄文。南京城被攻破后,朱棣命方孝孺撰寫即位詔書:“我要仿效周公輔助成王。”方孝孺質問:“成王在哪?”朱棣回答:“他已經自焚死了。”方孝孺說:“為何不立成王的兒子為皇?”朱棣說:“國家需要年長的國君。”方孝孺說:“為何不立成王的弟弟?”朱棣說:“此朕家事。”這些咄咄逼人的追問,直把朱棣嗆得理屈詞窮,結果方孝孺還是堅拒不從,反其道而行之,揮筆寫就“燕賊篡位”四字。朱棣惱羞成怒,下令滅其十族(九族加門生共十族),而且每抓到一個人,都要當方孝孺的面千刀萬剮。7天時間一共殺了873人。輪到方孝孺時,朱棣命令腰斬,一刀下去,方孝孺還以肘撐地爬行,以手沾血連書“篡”字,一共寫了24個半才斷氣。方孝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被誅十族的人。
據記載,石鏡精舍建于明朝洪武十三年(1380年),坐北朝南、依山傍水。因為當年這個地方有塊陡巖,一到冬日結冰時,就會映出鏡面般的光亮,故稱“石鏡”;“精舍”就是學堂、學校的意思。方孝孺曾有詩寫道:“高齋在深谷,側徑防險行”“幽蘭靄北牖,修竹羅前楹”,對當年石鏡精舍的生動景象作了描寫。事實上,石鏡精舍早已倒塌在了風霜雨雪的侵蝕中,最后只剩下一個石門檻。為了紀念方孝孺,2000年,前童人搬城關五通堂的老構件,在南岙原址上重建精舍三楹,氣勢如故。當年方孝孺在山坡上曾親手種植的六株古柏,歷經滄桑,依然呈現出極其強大的生命力,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昂首挺胸,堅強不屈,千秋凜然,萬世流芳。
民居獨風姿,“古”字是原版
前童歷經了八百多年的發展,至今仍完整保存著1300多間的明清建筑。這些傳統民居雖然經歷風雨洗禮,但青瓦白墻、飛檐翹角和迥然相異的遺韻風貌,在靈山秀水的映襯下,依然顯得蒼華古樸,熠熠生輝。它們不僅記載著古鎮當今生活的點點滴滴,也是源遠流長生動文脈的符號縮影。
這些明清傳統民居分為兩大類。一類主要是沿街兩側以商住為主的單體建筑,形制簡單,布局以“下店上居”和“前店后居”為主要形式,代表著原住居民的生活習慣、日常活動和鄰里關系得以沿襲,充滿著濃郁的市井氣息。這種民居在南大街體現得最為鮮明,街道兩側的商鋪攤點鱗次櫛比,商品琳瑯滿目,見證了古鎮八百多年的歷史變遷。另一類是以四合院和三合院為主,當地人稱為“四檐齊”和“道地”。這類建筑格局嚴謹規整,主次分明,錯落有致,富有變化和韻律美。
前童大祠堂建于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這里是童家供奉祖先神主,進行全族聚會、祭祀和慶典的場所,被視為宗族的象征。這里是一個封閉的四合院,總體布局由南向北依次為正門、戲臺、天井、東西二廂及正廳。從閶門進去,就是幽雅小院,地上大多用鵝卵石鋪砌出花紋。正廳共三間三弄,木架梁穿斗混合結構。西廂角樓的四柱呈八字形散開,上小下大,四角還有下垂的滴水板,這是國內罕見的藝術構造。
對于倒座前的旗桿夾石,我們好生奇怪。當地人告訴我們,這個叫夾桿石、旗桿石或功名旗桿夾,是當年科舉考試的產物。古人在科舉及第后,通常都要在宗祠前豎立旗桿夾石,中間插上旗桿,在旗桿夾石上鐫刻考試者姓名、名次和生平事跡等信息,以此來彰顯宗族功名,激勵后人。祠堂前豎立的旗桿越多越高,就越能彰示古鎮的文風鼎盛。目前,前童大祠堂東側旗桿夾石是康熙庚子年為童培中舉人所設立,西側旗桿夾石是清乾隆年間為童桂林中舉人所設立。
群峰簪笏位于古鎮惠民路二號,系清乾隆年間舉人童桂林所建,宅院兩側山墻用灰塑工藝分別寫著“群峰簪笏”“清流映帶”。對于“群峰簪笏”,有人認為有兩種解釋:一是比喻對面的群峰,就像是一個個簪纓或朝笏;二是對面的群峰仿佛就是一個個頭戴簪纓、手執朝笏的王公大臣,前來朝覲真龍天子。這種解釋均以群峰為主體,好像沒有宅院本身什么事,所以我認為這樣的解釋不夠準確,甚至牽強附會,因為根本沒有觸及宅院主人的本意,其實不管宅院面對怎樣的環境,主人最終的落腳點肯定要在自己的家里,所以我們應該以此為重點或焦點來進行剖析。“群峰”確實是說自己的住宅居于群峰之間,簪笏作為官員冠簪和手板的統稱,用在此是在暗喻官吏、官職、仕途。我們揣摩著主人的意思,應該是既然宅院身居重巒疊嶂之間,那么后代子孫就應該以攀登群峰為宗旨,通過刻苦讀書,走上仕途,不斷登高,光宗耀祖。所謂“清流映帶”,出自書圣王羲之的《蘭亭序》:“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因為該宅院身處水系的環繞之中,飽受清澈流水的滋養,生活其中,其樂陶陶,主人的那種怡然自得心情不言自明。
職思其居位于古鎮南大街五十弄二號,建于清中期。據史料記載,清朝嘉慶年間舉人童桂林的長子童汝寬任武義縣訓導時,將群峰簪笏宅院禮讓給其三弟,他另建宅院作為省親和養老使用,并在臺門的門額上鐫刻“職思其居”四個字。“職思其居”是化用了《詩經·唐風·蟋蟀》“無已大康,職思其居”的意境。意為在外做官時,要常常想到生于斯、長于斯的家庭親情,想想哺育自己成長的家鄉父老;但如果將“職思其居”倒過來讀即“居其思職”,主人是希望自己即便休假回家時,住在自己的屋子里,也不能忘記自己為官一任,須造福一方的神圣職責。“職思其居”就是不要忘根,“居其思職”更是不要忘本,有根之木必然聳天,有本之木肯定接地,主人如此注重根本,又怎能不讓這座深宅大院變得閃閃發光呢?
大夫第是奉直大夫魯巖公在清乾隆末年修建的,是一座典型的四合院。大夫作為我國古代的一種重要的官階,早在周朝就有記載。《周禮·天官》“司土之官曰大夫,掌六州之地。”文官大夫為從五品及以上官員,大夫第就是指文職官員的私宅。院內掛著一塊“大夫第”的匾額,據說是由清咸豐年間的軍事重臣、時任江浙總督的左宗棠親筆題寫,聽說宅主人就是為了這三個字專門建造了這座房子。
明經堂又稱獅子明堂,位于古鎮鹿山村南大街五十弄八號。大門上懸掛道光皇帝欽賜、浙江省學政所立“明經”匾額。堂前居中懸掛著一塊古色古香的木制匾額,上面寫著“敦倫凝道”。“敦倫”是敦厚樸實、遵守倫常的意思,“凝道”就是要通過實踐修為讓敦倫這種境界得以聚焦和升華。在這個匾額下方的掛落絳環板上還刻著“和氣致祥”,語出東漢班固《漢書·劉向傳》“和氣致祥,乖氣致異”,寓意和合相諧、和睦共處,告誡后人要保持樂觀的心態,不要因為個人恩怨而影響家庭和睦和社會穩定。
看完這些傳統民居,我們深感雖然沒有晉商大院那般高大雄偉、氣勢恢宏,也不如徽商豪宅那樣裝飾華美、精致典雅,但它們卻充滿著田園氣息,蘊含著淳樸民風,凝結著鄉土人情,一磚一瓦、一門一窗、一桌一椅、一碗一杯,都攜帶著各自的生命密碼和曾經的靈魂印記,時時刻刻都在不遺余力地演繹和傳頌著耕讀傳家的文化與歷史。
五匠脫穎出,“牛”字早沖天
前童歷來被稱為“五匠之鄉”(木匠、漆匠、泥水匠、石匠、裁縫)。《寧海塔山童氏譜志》記載:“先祖托足塔山腳時,曾以銅匠手藝傳家,務農業工,兩相兼濟,才致使我童氏家聲隆隆,丁財昌熾。”這說明前童這個地方出產工匠由來已久,前童人的心靈手巧早已眾人皆知,到元、明至清前期,各類工匠日益活躍,已成為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至清晚期,隨著人口增多,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光靠傳統的農耕已不能解決溫飽問題,于是更多的人因生活所迫紛紛加入到工匠隊伍中來,他們個個身懷絕技,人人都是技能狀元。“技可進乎道,藝可通乎神”,手藝精湛,技術高超,驚天之作,紛呈疊出,其中尤以木雕工藝最為突出。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在前童有木頭的地方就有木雕。大到建筑中柱、梁、枋、檁組成的木構件,小到欄桿、掛落、門窗、隔斷、藻井、桌椅、床柜等的小細節,在這些部位都會有雕刻精美的圖案。雕刻題材涵蓋山水風景、花鳥魚蟲、神話傳說、宗教故事等,涉及面很廣,內容非常豐富。他們圍繞著“福祿壽喜財”五大吉祥主題,創作了福壽雙全、富貴吉祥、五福捧壽、平安如意、三陽開泰等一系列具有特定象征意義的吉祥圖案。許多木雕都巧妙地借鑒了中國傳統繪畫手法,畫面線條流暢,構圖飽滿有力,講究整體的協調與統一,能夠形成強烈的視覺沖擊力和感染力。
前童民俗博物館里的“千工床”,代表著木雕成就的精品之作。當年富裕人家都會請手藝高超的工匠來到家里,為子女制作婚嫁的各類家具,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千工床。據說因為需要1000個工時才能完成,所以方得此名。我們看到的這張千工床,三面都是可拆卸的雕刻屏風,每一塊木雕構件都是一件藝術品。屏風上的獅子、鹿、鶴、馬等瑞獸都被刻得惟妙惟肖,梅蘭竹菊等植物花卉也活色生香,神話傳說或歷史典故里的人物更是活靈活現。
作為“江南第一雕花大樓”的澤思居,是一座始建于清代的私家宅邸。整座宅院可謂“無梁不雕、無雕不精”,雕刻繁復是這座宅第的最大特色,每一個細微之處,皆為工藝品。木雕有圓雕、透雕、淺雕、深雕,有油灰雕、線雕、鏤雕、嵌雕,其中嵌雕又分高嵌、低嵌、平嵌,還有不同材料的嵌鑲法,如骨嵌、蚌殼嵌、黃楊木嵌等等。看到這些出神入化的精工細作,我們心中不禁涌起了一種莫名的感動。匠人們以精湛的技藝和持久的耐心,酣暢淋漓地表現出江南文化的器物之美、人性之美,這背后蘊含著對生活的無限熱愛和熱切追求,也充分彰顯出那種精益求精、一絲不茍的工匠精神。
前童元宵行會每年正月十四、十五舉行,群眾以鳴群鑼、抬鼓亭、放銃花等方式紀念祖先開渠鑿砩、灌溉農田的功德,祈愿年景豐收。 新華社記者 翁忻旸 攝
風景自繽紛,“美”字出境界
據說方孝孺曾總結過前童八景,即“塔峰曉日、鹿阜斜暉、雙溪鉤月、石鏡寒泉、學士橋柳、孝女湖蓮、梁山鶴唳、石泄龍吟”。每一處風景都充滿著詩意,每一刻時光都值得細細品味。我們無法如數體驗這種種美妙的境界,但其中提到的幾座山,我們很想去看看,盡管是走馬觀花,也要瀏覽一番。
塔山上翠竹茂林,古木參天。相傳古時,山頂有塔,故名塔山。方孝孺曾賦詩云:“塔山高插天之東,陽鳥飛起光瞳朧。幽人結樓在峰下,秀種風景俱豪雄。”山塔在清代初期就已圮廢,后人有詩云:“塔山有塔斯名塔,塔去山存名亦留。秀毓雙峰人杰出,庶幾與塔共千秋。”據說在塔山看破曉之日,是一件非常令人激動的事情,當一輪朝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的時候,日出萬象,一片光明,霞光萬道,層林盡染,那一刻不管是誰,都會情不自禁,歡呼雀躍!
孝女湖位于塔山北麓。據《寧海縣志》記載:“唐時汪氏女,早喪夫,守節不嫁,以養母。母好湖水,嘗汲于此。母歿,遂投湖以死……”故后人稱此湖為孝女湖。清人賴世隆曾有詩云:“江以曹娥名,湖以孝女著。千秋潔白操,誓不隨波去。”這是孝女湖最為形象化、生動化的寫照。清雍正八年(1730年),童氏先祖為了教育功成名就的族人回鄉時不要在父老鄉親面前顯尊露貴,專門在湖邊建造了一座供他們更衣換帽的“致思亭”。后來,出境在外做官的前童人,常以汪氏孝女的忠孝賢德為榜樣,每每衣錦還鄉時,都先到致思亭下馬落轎,更換便衣,降貴紆尊,向孝女湖汪氏致思。
鹿山因山形臥鹿而得名。因為時間關系,那天我們實在來不及上山了,但遠遠看去確實還是那么回事。山體的象形是因為曾經有人一眼定乾坤,如果大家對此深有同感,也就變成了共識。我們不知道發現這座山像鹿的人究竟是誰,但前童人自古以來就把鹿山當作一尊執戈佇立的守護神,憑著它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勁頭,有史以來都在這里守護著千家萬戶的祥和平安,對此我們也非常認同,但我們在端詳中發現臥鹿的眼睛,竟然如此的清澈明亮和純潔無瑕,它的溫順、安靜、美麗的一面,便立刻展現在我們面前,這時用上“鹿年登高”“鹿香滿堂”這些詞語來與它搭配,也好像恰到好處,更能遂心如意。
狀元峰是因為三個山峰形似元寶狀而得名,但當地人告訴我們,其實還有另外一層含義,那就是因南宋右丞相葉夢鼎曾在此山讀過書,后以太學上舍兩優釋褐第一名入仕,故而被稱為狀元峰。
自古梁皇山被稱為江南第一奇山,至今仍有東天門、石鯉門、梁皇寺和摩崖石刻等眾多景點。南北朝時,傳說梁王子曾在此地隱居過,回京后做了皇帝,當地人認為既然已“得帝之跡”,就更要有“仰帝之心”,便把這里的山、河、村、寺統統冠上“梁皇”,梁皇山也因此得名。明代大旅游家徐霞客曾游過此地,為這里奇特的山景所迷戀,贊不絕口,絞盡腦汁,終于想出“峰榮水映,木秀石奇”這八個字,用來刻畫這里的山水真跡和自然造化,還真的恰如其分,有點鐵成金之趣。
一個姓,一個鎮,一個家族,從篳路藍縷到發揚光大,讓我們情動于衷而行思致遠,在我們閱讀了這本厚重的歷史典籍之后,身臨其境,深入其中,也就慢慢地讀懂了許多影視作品何以紛紛鐘情于此的內在魅力了。早就聽說影片《理發師》是在這兒拍攝的,那么為什么一定要選在這里呢?陳逸飛說:“我之所以選擇前童是因為它與江南其他的水鄉古鎮不同。它不但保護得很好,而且給人以古樸、深厚、很有人文的感覺。”陳逸飛的感覺是敏銳的、理解也是深刻的。在這里,你確實可以放慢腳步,聆聽年輪的低語,感受生活的美好,找到心靈的歸宿。前童,這個藏在時光深處的江南水鄉,正是以這種不同于他的方式,在不動聲色中訴說光陰荏苒,在不得暌違中揭示歲月靜好,讓人沉醉,叫人向往,心若動,情悠遠,夢相隨。
(本文作者張永祎系著名作家、評論家,江南文化研究專家,江南時報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