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不懂花
□ 村夫
鄉村走出來的人,大多對花兒沒有太多興趣。城市高樓林立的街邊,馬路的隔離帶里,都會布置栽種一些盆景和應季鮮花。但在他們眼中,遠不如村莊的山地、陡坡、犄角旮旯里的野花樸素、生動、頑強。
其實,我不懂花。曾經貧瘠的故鄉,花的品種稀少,只有常見的月季花、梔子花、桂花、菊花等,上不了臺面。小時候,我家老宅的院子里,就有一株月季花,長在不起眼的墻腳,沒人給它澆灌施肥,更不會花費時間修枝打理,與院子里的桃樹、桂花樹相比,顯得寂寥,無人問津。人間四月天,暖風吹斜了細雨,綠樹紅墻邊泛起濕漉漉、綠油油的青苔,煙雨朦朧的村莊讓人困頓,村口油紙傘下村姑的眼神憂郁迷離……在這尋常的日子里,院子里那株月季,不經意間卻枝繁葉茂,幾朵火紅的月季花蓬勃盛開,鮮艷奪目,迎風招展,熱烈、奔放、激情四射,舍我其誰!看著那些花兒,心中淤積的陰霾煙消云散,令人振奮。這是鄉間四月的景致,花影弄人也度人。
一直覺得,故鄉的月季花和城里的玫瑰花,就是同一種鮮花。后來去縣城某機關辦公室工作,經常與花店打交道,才弄明白月季與玫瑰還是有一些區別。盡管花朵同是紅色,但月季花顯得淡雅,玫瑰花則濃厚猩紅,紅得發紫,盯久了讓我有心慌的感覺。
自小到大從沒給誰送過花,但城里人情有獨鐘,機關里領導生病住院要送花探望,離休老干部手術后要送花慰問,離世了還得去送花籃。從此,認識了玫瑰花、百合花、康乃馨、滿天星、勿忘我、藍色妖姬……
我總認為,鮮花只是生活中的點綴。鄉下人說,花再美也不能當飯吃。在物資匱乏的年代,花兩百多元買一束花很奢侈,病人出院就丟進了醫院的垃圾桶。于是自作主張,把探望或慰問的花籃改成了果籃,蘋果、橘子、梨子、葡萄,滿滿一大筐,比起擺不了幾天就枯萎的鮮花實惠實在,也得到了老領導、老干部們的稱贊。也許是得意忘形,或是習慣使然,有一次竟然給某位過生日的在職領導也送去了果籃,挨罵不說,很長一段時間成為辦公室的笑料。初識鮮花不識花。鄉下人不懂鮮花的玄機與哲學。
于是,更加懷念故鄉那些普通尋常的花。比如,門前屋后的魚腥草、馬齒莧,滿目的迎春花、牽?;?、杜鵑花,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在村莊的四季輪回中悄然綻放,讓歸鄉的游子駐足神傷。
兒時最喜愛的還是長在山野斜坡上的牽?;?,婀娜的藤蔓上,支棱著一朵朵粉紅的喇叭花,樸素喜慶,酷似城里花店的百合花。總覺得這花沾著仙氣,也聽說與牛郎織女的傳說有關。牽?;ㄩ_的時候,小伙伴們聚在山坡上,每人摘一朵牽?;ê谧炖铮斃却?,玩迎親的游戲,喇叭花吹不響,卻嘗到了根莖的甜味。
在村莊的花譜中,梔子花的地位舉足輕重。梔子花只屬于村莊,只屬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親。無論在錯落有致、綠樹掩映、粉墻黛瓦的庭院里,還是在簡陋貧窮的農家茅屋的門前屋后,都有她的身影,從不嫌貧愛富,一如莊稼人善良質樸的性格。
五月,麥熟杏黃,布谷鳥如約而至,“播谷播谷,快割快割”,從早到晚,啼血鳴叫。天不亮,莊稼漢子就聞聲而動,翻身下床,乒乒乓乓整理閑置了一冬的農具。女人也不會閑著,蹲坐在屋后,不緊不慢地把銹蝕的鐮刀磨成一彎新月。忽然,一股暗香從女人的背后襲來,帶著清新和泥土的芬芳,女人貪婪地深吸一口,扭頭一臉驚喜——哦,是梔子花開了!昨天還是花苞,一夜間便披著露珠,從村莊的第一縷晨光中姍姍走來,團團簇簇潔白如玉的花骨朵,像嬰兒干凈的肌膚,又如脫俗羞澀的少女在輕聲細語。
磨鐮刀的女人,把新鮮的梔子花分享給左鄰右舍,鄉下的孩子們聞著花香歡天喜地。鄰居家的二媳婦是外鄉人,美滋滋地把一朵梔子花別在發際間。年邁的婆婆見狀,拎著拐杖追打兒媳,嘴里不停地罵道:“敗家的娘們,自家男人好端端的,你就給他守孝,難道是想改嫁不成!”兒媳連忙認錯,說自己不懂規矩。
轉眼婆婆不再生氣,在自家院子里折一枝火紅的月季花戴在頭上,兩朵香氣四溢的梔子花斜掛在對襟小褂的腰部,然后在院子里拄著拐杖,扭著腰肢,顛著步子,癟嘴豁牙地沖著一群孩子做鬼臉,孩子們樂得前仰后合,圍著老婆婆齊聲喊道:“大紅花頭上戴,老妖婆愛作怪!”
漸漸地,村莊歸于寂靜,田野里卻一片歡騰忙碌,一年一度的春種秋收就此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