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上半葉物理學天門洞開,天機傾泄,閃現出如愛因斯坦、普朗克、居里夫人、盧瑟福、洛倫茲、玻爾、海森堡、薛定諤、狄拉克、泡利等一大批鉆石級的巨星。及至時光車輪滾滾飛馳進下半葉,上述星陣又添了兩位新秀:楊振寧與李政道。
作為1956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的得主,楊振寧倘若設筵饗客,他重點要感謝的是誰呢?我認為,首先是諾貝爾;沒有這位瑞典化學家、發明家、工業家的高掌遠蹠,傾自己全部遺產創立的該項影響世界科技、文化進程的大獎,他就不可能一鳴驚人,平步青云。其次,是李政道;沒有這位毛頭小伙的聯手與碰撞(反過來也一樣),他那篇天書式的“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稱不守恒”,何時能從案頭飛出,至少還是未知數。再其次,是吳健雄;沒有這位同鄉俠女的神謀獨運,迅速以實驗證明楊李的“天書”乃宇宙真理,那么,諾獎評委會絕不會如此迫不及待地前來敲門。
時光荏苒,倏忽到了二十一世紀,物理學家們掉頭反顧,愕然發現:楊振寧彪炳史冊的功勛,并不是他和李政道共享諾獎的“宇稱不守恒”,而是在此文之前發表的“楊-米爾斯規范場論”。
“場論”既然評價如此之高,為什么一直沒有得到諾獎的青睞呢?
這是由于:它太深奧,太高冷,像一顆隱沒在太空深處的恒星,它發出的光芒,要幾十年后才能到達地球。
時人如今捕捉到了,也有眾多大咖提議要給楊振寧再頒一枚諾獎。但提議是一回事,頒與不頒則是另一回事,個中“天玄地黃”,旁人無從窺悉。
楊振寧雖然沒有再度榮膺諾獎,“場論”帶給他的美譽度卻是與日俱增。蘇聯有位物理學牛人朗道,此公在斬獲諾獎之余,別創了一個衡量科學家水準與貢獻的“朗道尺度”。根據這個“尺度”,目前一般公認,舉世名列前茅的物理學家分為五級,一級是跨世紀的偉大物理學家,成員有牛頓、麥克斯韋與愛因斯坦;二級是世紀大科學家,成員有費米、狄拉克、楊振寧與費曼等;三級是包括諾獎得主在內的著名物理學家;四級,五級,略而不談。
提醒,朗道于1968年去世,此公生前,世紀大科學家名錄里并沒有楊振寧——他的“楊-米爾斯規范場論”要到七八十年代才逐漸為人激賞。
我是局外人,我感興趣的,不是楊振寧在物理學殿堂的具體排位,而是他的學術風格。
科學亦如文藝,各有各的風韻格調。愛因斯坦的風格是怎樣的呢?楊振寧如是說:“深邃而廣博。”
狄拉克的風格呢?
“笛卡爾式的純粹,秋水文章不染塵。”他答。
費米的風格呢?
“力能加害而不屑;最顯能為而不為;能動他人己如石,堅定冷靜不為移。”他借用的是莎士比亞的詩。
我為什么獨獨提出上述三位?
因為,楊振寧曾用(D+E+F)/3的數學公式,描述自己的傳承,其中D代表狄拉克,E代表愛因斯坦,F代表費米,即是說,他的風格三分之一來自狄拉克,三分之一來自愛因斯坦,三分之一來自費米。
一言以蔽,楊振寧的風格,兼有狄拉克的純粹、愛因斯坦的深廣、費米的穩重。
這個簡約而又豐富的數學公式,也可作另一種解說:D代表天賦,E代表中國文化傳統,F代表物理學方興未艾的機遇。
先說天賦:“振寧似有異稟,吾欲字以伯瓌。”——“伯”指長子,“瓌”通瑰,美玉也——還在讀小學時,他的父親、留美數學博士、清華大學教授楊武之就看得一清二楚。
繼敘傳統文化:難能可貴的是,楊武之沒有急著給孩子灌輸數理化和英文,反而讓他埋頭攻讀古文。我曾說過,一個成年人的母語水準,始終制控著他的外語高度。
傳統文化還體現在:1971年,楊振寧回國探親,值父親大病,入華山醫院治療,他每天陪母親前往看望,母親年老,走不了長路,就包了一輛三輪車,他無論如何也不坐,選擇在后面步行推車。
再談機遇:楊振寧在西南聯大,幸逢名師吳大猷與王竹溪,前者引導他研究對稱原理,后者指點他涉獵統計力學。爾后赴美,又師從費米、泰勒、奧本海默等一代巨擘深造,并得到愛因斯坦的親授。彼時,正是高能物理、場論以及統計物理蓬勃發展、如日中天之際,可謂遍地黃金,俯拾皆是。
開篇說到二十世紀上半葉“天機傾泄”,“天機”這個詞太玄奧,讓人難以捉摸,但它又確實存在。譬如,楊振寧生于1922年10月1日,奠定他一代物理大師地位的“楊-米爾斯規范場論”,以及幫他贏得諾獎的“宇稱不守恒”,在美國《物理評論》刊發的日期,竟然分別是1954年10月1日與1956年10月1日,如此巧合,寧非天意!
難怪胡適寫給楊振寧的書法,錄的是荀子《天論》里的設問:“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
難怪陳省身書贈楊振寧的詩,開門見山:“愛翁初啟幾何門,楊子始開大道深。”
“一個人的生命長短不應用年份來度量,而應歷數他所經歷過的成功事業。”楊振寧如是說。今年,他已高壽一百零二,也就是說,無論生命之“長”,還是成功之“大”,俱兼而得之。
《楊振寧傳》作者江才健論定,楊振寧在科學史上的最大亮點,是“對于近代科學宇宙思維的典范評價”。
而楊振寧本人則笑稱:“我一生最大的貢獻,就是幫助國人改變了崇洋媚外的弱者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