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熙載《藝概》論柳永詞曰:“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看了克年兄的詩書畫印,我覺得這話不妨借來給克年兄一用。
所謂藝如其人,我覺得在克年兄身上體現得是最充分的。我其實僅僅在朋友飯局上見過他一面,對他印象卻非常深刻。深刻在于一望而知這是個性情中人,飯桌上他拎著酒壺輪番敬酒,遇到能豪飲的便直接“拎壺沖”,豪氣作陪,遇到我這種滴酒不沾的也絕不勉強,無酒作媒談起共同熟識的朋友依然能相談甚歡,言辭懇切真誠,沒有虛詞滑調,沒有浮夸油膩——這是個真人。他對江蘇藝術界的藝術家們如數家珍,稱活字典亦不為過,藝術家們的代表作、風格、筆墨特征、大事記,甚至對藝術家們的生日都如數家珍,這讓我非常佩服——這是個有心人。一旦“有心”,做事便易成了,就如他的藝術。
他直言不諱地告訴我:“我沒上過大學,沒有專業訓練,所以我更愿意從個人的人生體驗,傳統文化的涵養來思考與蘊蓄……敬畏傳統,滋養文心,關照時代,圖寫自我,可以算我的藝術主張。”其實,我看了克年兄的畫大概就知道,這絕非科班出身,科班與非科班還不能用專業與非專業來套,這其中有著更加復雜的糾葛,并不是說非科班出身藝術性就一定低,科班出身藝術性就一定高,科班出身容易求全責備,規矩法度加身,要跳出各種藝術規則的藩籬其實比非科班出身的藝術家更難。生活是更好的、更豐富的藝術場域,盡管未經過科班訓練的藝術家由于缺乏系統的技法訓練,他們的作品可能會在技術上存在一些局限,例如,章法布局、筆法、墨法等方面,也許不如經過嚴格訓練的藝術家那樣精確或嫻熟。然而,這些技術上的不完美也可能成為他們作品的一部分特質,使其更加獨特和富有個性。藝術絕不是純粹以技法取勝,所以非科班出身的藝術家其實在創作上更容易做到自由,而“自由”在藝術創作中的重要性就不用多說了,它是創造力與想象力的源泉,是真情實感與思想表達的基礎,亦是藝術活力的底色。
克年兄的畫,常常是隨機的,率性的,不加經營的,他雖然對傳統情有獨鐘,對筆墨鉆研甚深,但不會受到傳統技法和風格的束縛,因此在創作時更加放得開,常以非典型的方式處理章法和筆墨,這種自由往往使得他的作品風格非常質樸,展現出一種原生態的、未經雕飾的藝術美感。他的畫中,常常一個老漢或俯或仰、或行或臥、或詩或酒或琴,或舟中自在橫臥,或樹下躑躅獨行,或抬頭望月,或低頭沉思……人物僅以簡單的線條凝練勾勒,畫面大片留白,背景僅一琴、酒、書畫,或者幾桿修竹,一塊石頭、一棵樹。例如他有一幅 《消夏圖》,畫面中僅有一把茶壺、兩個杯子、一本書,書上放著一把開裂的破蒲扇,卻韻味十足,墨色、灰藍、土黃相互對比,方圓有致,右上題款:“扇底清風夢漸疏,眼底富貴憶當初。世情無奈囂塵上,自在何如閑讀書。”詩書畫印相得益彰,率性、灑脫、自在,完全是一派文人風范。還有畫面中僅一條魚,幾條柳枝,后面配上風趣幽默的詩,輕松愉悅。克年兄對傳統藝術規則和約束沒有那么多的顧忌,他更愿意打破常規,探索新的表現形式和藝術語言。這種對規則的淡化或無視,使得他的作品在技法上顯得不那么“標準”,但也因此帶來了與眾不同的視覺體驗和藝術創新。在他的作品中,日常生活中的細微場景得到了細致的捕捉和表達。無論是形色各異的流浪貓、幾叢修竹、一掛紫藤,還是學堂一隅的溫馨一刻,都在他的筆下變得鮮活生動,趣致盎然。
克年兄創作的畫多以小品為主,短小精悍,但需要指出的一點是,他并非不能畫大畫,我看到他早期的一些仿古山水,古意盎然,長圖巨幛,頗得古人意蘊,如《仿古山水》《仿黃鶴山人青卞隱居圖》《仿富春山居圖》等,又有《峽江帆影圖》等,山水縱橫取勢,意象宏大,頗有風云激蕩之概。我想這都是他的繪畫得以成今日面貌的基礎,對于從具象到抽象,繁密到簡約的變化,能二者兼之,然后取其一端,而對于其兩端,非是不能,而是不為也。《消夏圖》《山外有閑云》《夢里家山》《一到夏天,便懷念冬天那場雪》能體現克年兄的典型風格。因為更多依賴自我學習和個人探索,克年兄的創作更為自發和直覺化,他的繪畫作品不嚴格遵循傳統的藝術規則、技法訓練或理論指導,不追求形式上的完美,而是基于個人經驗、直覺和內心的驅動,更加注重內心感受,但正因如此,作品中常常能看到獨特的創意和個人印記,更加具有私人性和獨特性,正是本雅明所謂私人化的“心靈地圖”。
克年兄曾說:“我做過兩年半木工,當兵27年4個月,對于書畫一直喜歡,從小喜歡,骨子里、血液里的喜歡,后來轉業到了南京市文聯。”從他對兩種職業非常精確的時間敘事上,可以看出他對木工和軍旅生涯刻骨銘心的感情,而他在眾多的轉業選項中毫不猶豫地選擇文化單位,則體現了他對文化的熱情。這兩種職業生涯是他藝術的底色。木工是一項特別需要匠心和創造性的工作,歷史上很多藝術大家都是木工出身,往遠了說有南宋畫院的大畫家李嵩、明四家之一的仇英,往近了說有齊白石。如果說有個職業能夠對藝術產生深刻影響的話,那非木工莫屬,那種匠心獨運、神工鬼斧,與藝術的創造是完全一致的,所以我們看到無論是李嵩、仇英,還是齊白石,都或多或少地保持了一些他們木工生涯中的藝術印記,比如李嵩對界畫的熱衷和精工,仇英在吳門畫派文人水墨畫風的包圍下自始至終保持的青綠創作的主調。
木工的訓練會對細節和結構有著特別敏銳的感知,精確的測量、對材料的深刻理解以及對結構的敏銳判斷,可以轉化為繪畫、書法或篆刻中的細膩筆觸、對空間的敏感以及構圖的嚴謹性,以及對質感的獨特把握,更擅長處理復雜的線條、形狀和空間,作品中可能會呈現出技術上的精細與結構感。木工的嚴謹性看似與克年兄的畫有對立和矛盾的地方,因為他的畫充滿了松弛感和隨意性,但是反者道之動,反向運動蘊含著矛盾的對立面在轉化中的互動,如晝夜交替、四季更迭的自然規律形成了宇宙萬物無窮的生命力,這種反復變化恰恰說明了克年兄的藝術不斷更新、循環生長的活力。
而且,我認為木工生涯對克年兄的篆刻和書法藝術有著比繪畫更為深遠的影響。縱觀克年兄的篆刻,風格多樣,或敦厚樸茂,或古雅莊重,或靈動優美,或寫意自由,出入于漢印之間,游走于樸拙、靈動。方寸之間,既有大刀闊斧的豪氣,舉重若輕的刀法,又有微妙細致的經營,幽微深沉的感受,我認為這跟木工的刀劈斧鑿、以及嚴絲合縫的精雕細琢有異曲同工之處,章法的布局美和刀法的韻律美在不經意間相互博弈又和諧,印面既飽滿又不失空靈,且往往在形式與內容之間相得益彰。例如他的“寄長懷于龍山鳳水之間”一路,頗具“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的遼闊蒼茫氣慨,徒然而起,撲面而來。又有婉約細膩,以白描見長、長于鋪敘、描寫盡致的一路,偶加點染,情景交融,抒情色彩強烈。這其中固然有不同材料自然呈現的不同效果,但更多的是作者因材取勢、因勢利導的結果。私以為此可類比柳永和東坡詞的區別,俞文豹《吹劍續錄》中記載:“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謳。因問:’我詞比柳詞何如?對曰:‘柳郎中詞,只好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綽板,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克年兄的篆刻和書法頗能在兩種意趣之間游刃,體現了他藝術感受的靈敏和多元。不拘于一種風格,是藝術家藝術活力和生命活力的體現。
值得一提的是,克年兄篆刻的內容非常清晰曉暢地表白了他的生活和藝術態度、藝術取法、生活樂趣,以及自然、人生、社會種種。有的黃鐘大呂,鄭重其事,如“行大道”“種德收福”“大道其行”“曾師右軍三十年”“寄長懷于龍山風水間”,風云激蕩,清濁渾然。有的記錄生活,如“文昌巷中度晨昏”“長恨酒量不如人”“午酒醒來夢未醒”“春夢了無痕”“尊中綠醑意中人”“雨罷晚來閑”“廣場卡拉ok”“食無魚”“曾醉太白樓”“曾與美人橋上別”“美人相約”“真戒酒了”“上班掙錢去”“酒罷我歸來”,詼諧幽默,印面也多灑脫率真;有的表明生活態度和生活樂趣,比如“腹內詩書無酒多”“樂盡天真”“懷抱斯文”“愿以深情共白頭”“我與青山是舊游”“善待自己”“無愧曾來人間”“石不能言最可人”“我有一張琴”“坐看云起”“山月自隨人”“不作聰明人”,從這些內容可以看出他輕松愉悅、悠閑淡定的生活態度。甚至會偶發一句“上邪”,翻譯過來就是“天啊”,相當搞笑,正如他自己所言——“閑章不閑,自得陶然。文心有寄,妙不可言。”
當然,除了幽默風趣的印文、聯句,克年兄的詩詞常能達古人不用心處,接通傳統詩歌靈脈,如《鳳簫吟——庚子中秋夜作》,既不乏古風雅韻,又景真情足,清新自然,如素面佳人,婉約動人:
望天涯,清愁休問,心頭意緒紛紛。家山時念遠,枝頭新露染,向黃昏。桂香盈一袖,踏秋風,寂寞聲聞。慰老眼,高樓頂上,幾片閑云。
冰輪。凝眸花影碎,關情處,最是銷魂。素心歌白發,一彎千古月,多少溫存。今宵清意滿,夜初涼,隱約星痕。待好夢,殷勤許是,莫負情真。
而另一首《八一感懷》則頗能體現其飽經歲月風霜后仍然豪情不減的壯志,可謂深情若水,行氣如虹:
欲挽雕弓豪氣多,殷勤赤幟久消磨。
青春冷對關山月,白發癡吟江海波。
心底縱橫藏舊事,夢中叱咤賦狂歌。
羞慚老大無長劍,鼙鼓聲聲夜枕戈。
克年兄俊拔脫俗,躬耕藝事,既不乏軍人豪氣,亦兼備文人才情,正如東南大學王步高教授在其詩集《大明廬吟稿》序中所言:“讀其詩,天然灑脫,無半點斧鑿痕,令人掩卷后嘆息久之。曰真,個中情性,人生況味,或寄寓秋雨春花,或托付江山風月,皆可以觀,皆可以樂,皆可以醉,蓋亦有感而然,固非無病呻吟也……曰雅,今時為雅者,在光風霽月襟懷,不逐時流,清潔高遠,渺無塵氛。在字詞之精卓,一字安穩,便生逸氣……曰古,詩之為古,非以古為今者,亦非以復古為上,在于思接千載,其得意處,每能筆生波瀾,低昂頓挫,古氣磅礴,或有唐人之風……”此誠為中肯之評。
克年兄的書法,以碑派為體,線質樸實厚重,但他又以性情縱筆,故細筋入骨、字外出力中藏棱的同時,又能短長肥瘦各有態,激活帖學與性情的活水,所謂剛健含婀娜。相比于他的詩、畫、篆刻,我認為他的書法更值得大書特書,寫到蘭亭獎也得是登堂入室自成家法了。但是本文以繪畫起首,拉拉雜雜一大通,篇幅已過長,不宜再生枝節。正如吃西瓜,常規吃法應該是剖成小瓣,每一瓣都連接最甜的瓣心,但是這篇文章的吃法,以調羹自瓜皮處往瓣心漸進,好在瓜已熟透,瓜皮處亦滋味好極,故吃不吃得到瓣心倒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雖然克年兄的詩書畫印中不乏氣象磅礴、格調雄渾之作,但我更欣賞他詩書畫印中將日常幽微化為藝術的機趣,也認為此與他天性相合,更加自然雋永。如果把克年兄此類風格與其他藝術形式作一類比,我愿意比作小品文,看似短小精悍,其中卻幽默與哲理并存,如《題鱖魚圖》:“叱咤江湖自橫行,風云幾度浪波輕。奈何不拒人垂餌,只得盤中任意烹。”配以筆簡意遠的逸筆畫,寥寥數筆卻自有一種元渾,正所謂“言近旨遠,風趣橫生”,“不顯然露,不隱晦不明,天趣自具,機杼不求”,“全在自然,不矜持而不放蕩”,有一種自然天成的趣味。類似藝術中的“閑筆”,卻能夠通過這些“閑筆”展現出作者的思想與性格,以平常心,說家常語,正所謂“細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是真正的“文人之文”。
著名作家、江蘇省文史館館員俞律先生曾為克年兄題詞——“藝臻四絕,品自上流”,俞老認為其詩書畫印融為一體,相得益彰,具有相當的功力,是一位全方位發展的文藝家。在當下藝術圈,詩書畫印兼善的藝術家鳳毛麟角,因此克年兄的創作就顯得尤為難能可貴。
克年兄曾跟我說:“你的文字,有生命的意識與溫度,不是簡單地解說,而是溫情地引導,也將我們的目光,引向美好與善良。”這固然是溢美之詞,但的確是我追求的方向,而我認為這其實也是克年兄的藝術態度——生命意識與溫度。在此,我們是共通的。對克年兄來說,藝術不僅僅是藝術,更是一種生活方式。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有幾位勤奮的藝術家,幾乎每天都有新作,克年兄是其中最規律、最持之以恒的,我有時難得起得早,七點翻開手機看看朋友圈,克年兄的大作已赫然在列,一看發表時間,有時是六點半甚至六點之前,我不禁暗嘆這得幾點就開始創作啊!他這種持之以恒已不僅是樂趣可以概括得了了,已內化為一種生活的常態和規律,我想這應該與他30年軍旅生涯形成的自律息息相關。
最后,以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的話詮釋克年兄的藝術和生活,亦與同道共勉:“生活的意義,不在于紙上,也不在于他人,在于每一段經驗,在于每一個覺得活著真好的瞬間。如果一個人扼殺了感官意義上的偶然之我,卻喂養思想意義上博學多能的偶然之我,他是不會尋得自我的。”
(作者王宗英系南京航空航天大學藝術學院教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