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等車
□ 錢海
二等車是出租車的祖師爺,載客載貨皆可,一般都是28寸的上海產“鳳凰”牌或者“永久”牌自行車,車身穩定,負重踏輕,走遠途也不會掉鏈子。
二等車的鈴鐺永遠是新的,里外都刷了牛油,拇指推動時,當當當響個不停,像極了音波攻擊,路人唯恐避之不及。為了防盜,車主會用鐵片懸空箍住鈴鐺,不過若是碰到高級小偷,會給你擰得只剩下鐵片在風中唱空城計。剎車也不會出問題,因為剎車片是用新橡膠壓制的,一拉扳手,輪子就停,不會揚起一點塵土。三腳架中間會做一只工具袋,里面放一些氣門芯、雞皮管、風油精、香煙啥的。最明顯的標志是后座,會用螺絲固定一張加長木板,然后鋪上一層棉布,用繩子扎緊,這樣可以坐兩張屁股,或是裝一頭豬。
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公交很嬌貴,不走鄉村道,線路也固定,車次還疏松。所以家里沒有購車券買不上自行車的,外地來縣城不認得路的,女人抱著孩子走親戚的,或者有了閑錢貪圖省事的,都會喊上一輛二等車。以至于再后來,如果說一個人有錢,會這么形容:那個家伙鈔票多,包了一輛二等車,跑來跑去有人接送。
一種職業便應時而生——踏二等車。就是我騎個自行車,你坐我后面,到了目的地,看路途遠近,你給我一元二元不等的酬勞。這種職業有個管理部門叫做自行車管理站,相當于交通局的運輸管理處。在自行車管理站注冊登記過就算是合法的,還能提供發票,以便坐車的公家人報銷。隨著二等車市場越來越大,許多人都參與進來分蛋糕吃,但是這部分人是不合法的,他們踏二等車做生意的行為被稱為“打野雞”。
不管是合法的,還是“打野雞”的,都公然在橋堍、碼頭或者路口待客。他們看見有人過來,憑衣著就能知道是否有坐車需求,頭一抬便吆喝:嘿,坐二等車嗎?到街上一塊錢。他們講誠信,價錢喊出口就不會再加,因為還想做回頭客或者長包車。雖然他們從不欺生,但是一般脾氣都不太好,如果有誰坐在后面說坐得不舒服,他們最忌諱,頭也不回,嘴巴里嘟囔著:哪個人說的!腳下突然用力加速。后面的人只能靠自己努力,雙手抱住坐凳,扭動屁股,保持平衡。你如果不是真的掉下來,別想著他會停車。
坐二等車的還是以公家人或是外地出差人為主,他們需要發票回單位報銷,所以市場上的發票開始亂了,除自行車管理站的統一報銷憑證外,一些村委會或是某個小廠在紙片上油印幾個字再蓋上一個章,也充作發票。而坐車的人不管,只要是報銷憑證,撕一張草紙也行。財務會計看到蓋公章的紙片就頭痛,這算是啥發票,分明是白條。
有人會看不上這種職業,覺得沒有面子。我堂叔就是,所以我堂嬸會這么罵他: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看看隔壁拐腳的阿興多有出息,一下班就到集場附近去做踏二等車的生意,我看你還不如街上的瘋子了!我堂叔喝上酒,膽子便大了,開始嘴犟:他沒證,他是打野雞的。堂嬸過來就摔酒杯:打野雞總比你喝了酒打娘子好!堂嬸覺得還不解氣,主要是也想在我堂叔沒有因喝醉酒而六親不認之前趕緊收拾他,就把他的香煙連著白塑料殼子一起丟進灶肚里。一盒火柴也要丟進去,一想還能點點火,虛晃下又塞進圍裙兜里。
一晃幾十年過去,踏二等車這種風里來雨里去的職業早就銷聲匿跡,昔日的新生事物變成古董舊事。車站、公園、購物中心等人員密集地,出租車、滴滴車已經主導著客運市場,時有幾輛共享單車結伙而過,卻再也踩不出過往的鄉土氣息。
二等車淡出港城人的視線不是時間的問題,是改革開放的東風淘汰了舊模樣,是汽車時代的來臨堆砌了新自尊。對于我們這些60后、70后來說,二等車的時代已經是童年的寂靜遙途,偶有念及,平添愁緒。
誰也不愿意去感受過往的空間里那些鮮活人物的悲痛和快樂,不愿意把這一切當成是真的。就如當下的我們正滿懷著與波浪搏擊的激情與沖動,卻早已失去了耳邊所能聽到的小河的淙淙流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