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個話題,必須提起宗璞的散文名作《三幅畫》。這篇散文曾選入《中學生讀本》,并作為語文考題和作文范本為幾十萬中學生、大學生們所熟知;也為廣大“汪迷”所激賞。
文章以汪曾祺給宗璞的三幅畫,寫出了一個多情多義的“性情中人”。我印象最深的有三處。一處是說汪曾祺在話劇《家》中扮演的老更夫,“鳴鳳鬼魂下場后,老更夫在昏暗的舞臺中間,敲響了鑼,鑼聲和報著更次的喑啞聲回蕩在劇場里,現在眼前還是那老更夫的模樣,耳邊還有那聲音,澀澀的,很苦。”那時,汪曾祺在西南聯大就學。這個場面給宗璞“印象最深”,也不禁使我印象最深。第二處是說汪曾祺在為宗璞畫的牡丹圖上,“空白上有煙灰留下的一個小洞”,宗璞“囑裱工保留此洞”。為什么要保留此洞,宗璞沒有說,但我覺得別具意蘊,使人思緒悠遠。第三處說的是《水仙圖》,圖上有一行小字:“為紀念陳澂萊而作。寄與宗璞。”宗璞寫道:“澂萊乃我摯友,和汪兄也相識,五十年代最后一年,澂萊與我一同下放在涿鹿縣。……澂萊于1971年元月在寒冷的井中直落九泉之下,迄今不明原由。我曾為她寫了一篇《水仙辭》的小文。現在誰也不記她了,連我都記不準那恐怖的日子,汪兄卻記得水仙花的譬喻,為她畫一幅畫,而且說來年水仙花發,還要寫一幅。”汪曾祺記得水仙花的譬喻,其實是記住了那時的歲月、那時的朋友。
汪曾祺還給宗璞另外一幅畫——第四幅畫,那是女作家徐小斌說的。小斌是宗璞的朋友,她也認識汪曾祺,在全國作代會上,她還與汪曾祺合影過。小斌在《清靜淡泊的宗璞》文中寫道:“汪曾祺稱宗璞為道兄”,“宗璞的寫作間里掛著一幅寫意荷花,就是汪曾祺所畫。荷花設色單純,古樸典雅,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大概是汪老的深意所在吧。”我揣測,這幅荷花圖當在宗璞作《三幅畫》之后畫的。
在汪先生給宗璞的幾幅畫中,有一幅牡丹圖是題了詩的,五絕一首:
人間存一角,聊放側枝花。
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
汪先生對這首題畫詩比較滿意,而對于馮友蘭就此詩的點評則近乎得意了。汪曾祺說,“宗璞把這首詩念給馮友蘭先生聽了,馮先生說,‘詩中有人’。”(見汪曾祺《自得其樂》)馮友蘭者,宗璞之令尊大人也,大哲學家,大教育家。汪曾祺在西南聯大讀書時,馮老先生任該大學文學院長,既忙于教學,又參與大學領導,其所撰流芳百世的《國立西南聯大紀念碑碑文》,更令西南聯大學子終生難忘!得馮老院長這四字之譽,學生豈不大樂乎!詩言志耳。其“詩中有人”,愚以為人謂宗璞,亦汪先生之自喻也。《三幅畫》中,宗璞也寫到了馮老先生對詩的品評。文曰:“父親看不見畫,聽我念詩后,大為贊賞,說用王國維標準來說,這詩便是不隔。何謂不隔?物與我渾然一體也。”可見,馮老先生真是太喜歡汪曾祺這首詩啦!
1981年,江蘇《鐘山》編輯部邀請一些知名作家參加“太湖筆會”活動,宗璞、汪曾祺都去了。那天作家們游覽太湖風光,忘情山水,十分盡興,甚至宗璞自己說她己經有點得意忘形了。這時,汪曾祺遞給她半張撕破的香煙紙,紙上寫著一首詩:
壯游誰似馮宗璞,打傘遮陽過太湖。
卻看碧波千萬頃,北歸流入枕邊書。
宗璞看了很開心,即想回贈一首,船上文友亦出手相助。大概是心有旁鶩吧,宗璞說,她們“亂了一番,終未得出究竟。而汪兄這首游戲之作,隔了五年,仍清晰地留在我記憶中。”同船的陳建功對此也留有印痕,他在一次談宗璞的一篇文章中描述了那天的情境:“記得當時汪老的詩是我們在場每一位傳覽過,每一位讀者,無不喝彩。我記得宗璞大姐當場也依韻打油了一首的,雅謔處可與汪老絕句相得益彰,其中專有一句是幽我一默的。可惜年代久遠,己經記不得了。或許宗璞也記不得了,因此她也只好在文末寫道:‘亂了一番,終未得出究竟。’”(陳建功《宗璞大姐二三事》)
林斤瀾先生有言:論語言,在男作家中,汪曾祺第一;女作家中,宗璞第一。(見程紹國《情到深處——回憶作家汪曾祺》)可喜的是,這兩位第一,他們是文人相親不相輕。汪曾祺多次向別人說過宗璞,他對先燕云說,“宗璞熟讀《世說新語》”、向衛建民說,“寫散文,像宗璞說的,要有真情實感”、他還向香港出版家古劍推薦說,“宗璞(馮友蘭的女兒)散文寫得不錯”、向中國臺灣的《中國時報》第十二屆時報文學征文獎推薦了宗璞的作品……。
最后,聊一個文學外的汪曾祺與宗璞的“段子”吧。1981年,江蘇《鐘山》舉辦太湖筆會(也就是汪曾祺在船上撕張香煙盒紙寫“壯游誰似馮宗璞”詩的那一次),主人舉辦了一次宴會,“當一盤代表無錫風味的清蒸鱖魚端上桌之后,大家都吃大魚,而汪老卻挑小的。眾人不解,問之,汪老笑而不答,要他們搛一塊嘗嘗。一嘗,小魚果然鮮美異常,眾人忙問什么道理,汪老說,小的是活的。又問,你怎么知道?答:看吧。真是獨具慧眼。大家尚在尋究奧秘所在,而聰敏的宗璞則看出了訣竅,她看汪老的筷子行事,汪老吃什么,她就搛什么,果然味道均佳。以后每逢宴會,宗璞總是坐在汪老的旁邊,既聽到了津津有味的食經,又不會錯過一道美味。”(見王干《美食家汪曾祺》)這非王干所虛構,其時他在江蘇作協工作,其文乃“在場”記實哦。1991年9月,汪曾祺最后一次回故鄉,高郵市文聯設宴招待汪老夫婦,餐中當然少不了清蒸鱖魚,席間,汪老也頗有興致的說了這件事。
《三幅畫》的尾聲有宗璞的一段肺腑之言,她感慨地寫道:從前常有性情中人的說法,現在久不見這詞了。我常說的“沒有真性情,寫不出好文章”的大白話,也久不說了。性情中人不一定寫文章,而寫出好文章的,必有真性情。
汪曾祺的戲與詩,文與畫,都隱著一段真性情。
我認為,汪曾祺是性情中人,宗璞也是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