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奔星的信。作者供圖)
吳奔星是我喜愛的前輩詩人。在1987年的歲末,當接到吳老以江蘇文藝出版社名義,回復我應征寄去的《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約稿的時候,我心里是非常高興的。這次約稿不僅會使我的幾篇小文,得以忝列諸大家名篇之后而面世,更讓我看重的是,這會使我有了一次走近吳老、親聆前輩教誨的機會。他寄給我的幾封信,也成了珍貴的紀念。
吳老這封信,是由我社莫文征老師轉給我的:
莫文征同志請轉
岳洪治同志:
來稿收到。謝謝。關于新月派或其他詩人的稿件,如邵洵美、孫大雨、朱大枏、劉夢葦、沈從文、俞大綱、梁鎮等人的詩,請兄審定,果有可供廣大讀者鑒賞的審美價值,請寄下。朱湘、卞之琳、的詩已有了。上述詩人每人限一首。
此致
敬禮!
鑒賞辭典編輯室
一九八八年一月廿日
分析文章不要寫詩人生平。另外,林徽音《別丟掉》請不要寫了。又及
莫文征是人文社的老編輯、詩歌散文組組長。1985年,周紅興主編《現代詩歌名篇選讀》的時候,莫老師曾主動叫上我,和他一起為該書撰稿。這回江蘇文藝出版社為紀念五四文學革命、迎接五四運動70周年而編纂《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主編吳奔星找到莫文征后,莫老師又鼓勵我參與辭典的撰稿工作。這部《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是中國新詩誕生70年來的第一部新詩鑒賞辭典,也是研究現代中國詩歌的一部重要資料。正是由于我參與了這部《辭典》的寫作,才獲得此后多部詩歌和散文鑒賞辭書的約稿和寫作的機會。
那一階段,我正為花城出版社撰寫《新月派詩》《象征派和現代派詩》兩本書。莫老師鼓勵我為《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撰稿后,我即寫了幾篇新月派和現代派詩的鑒賞小文。可能是托他轉給吳老的吧,所以,吳老給我的回復,也是請莫文征轉來。
將此信字跡與吳老此后的來信加以對照,即可看出,這封信的落款雖系“鑒賞辭典編輯室”,實乃吳老親筆。初次寫信,我未敢貿然寄給主編,就寫給了《辭典》編輯室。這也是吳老回信,以編輯室名義落款的緣由。
收到吳老來信后,我挑選了幾篇素為讀者所稱道、也是我喜歡的新月派詩,認真寫好鑒賞文字后,寄出去不久,就收到了吳老的回信:
岳洪治同志:
孫大雨等人作品賞析七篇收到,一時來不及拜讀,先此復謝。只盼萬勿一稿兩用。編輯室如有意見,當專函請教。祝
春節愉快!
吳奔星
1988年2月10日
回信中所說“作品賞析七篇”,計有:孫大雨的《回答》,邵洵美的《季候》,陳夢家的《那一晚》,梁鎮的《默示》,沈從文的《我歡喜你》,朱大柟的《落日頌》,劉夢葦的《萬牲園底春》等。此前,我還寄給吳老一篇新月詩人俞大綱的《她那顆小小的心》??赡芪胰バ艈柤?,這首詩的賞析文字是否可用?吳老在四月的來信中,特意到了這件事:
洪治同志:
俞大綱的《她那顆小小的心》擬編入辭典(你的其他賞析早已編入),但作者生平擬請寫300字寄下,因辭典排列系以生年為序。其他如杜南星、陳江帆、李心若、玲君等詩人的生卒年和生平,如你處有資料可查,也請見示,謝謝。
祝
著安!
吳奔星
1988年4月18日
來信提到的幾位作者,只有俞大綱是新月派詩人,其他幾位都是現代派詩人。我由于在人文社現編室責編了《新月派詩選》《現代派詩選》等幾部詩集,便從這兩本集子中,選出自己感興趣的詩人詩作,寫了幾篇賞析小文。適逢吳老主編《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我就把文章寄給了他。這部《辭典》共收入我的詩歌賞析十余篇。習作得到前輩詩人的肯定,這使我很受鼓舞。從此便一發而不可收,先后應邀為陳敬容主編的《中外現代抒情名詩鑒賞辭典》、張秉戍主編的《山水詩歌鑒賞辭典》、許自強主編的《世界名詩鑒賞金庫》等辭書,撰寫了不少詩歌賞析類小文。前些年,承蒙朋友的介紹,還為不少年輕作者出版的詩集、散文集,寫了一些評論文章或序文。如果這也算成績的話,都是最初為《中國新詩鑒賞大辭典》撰稿,帶給我的一些啟示和機遇吧。
——我永遠感念吳奔星前輩的提攜和幫助。
時光荏苒,前次與吳老通信還是20世紀80年代,轉眼間就到了20世紀90年代。當我為中國華僑出版社主編一套“名家抒情詩精品大系叢書”的時候,歲月的車輪已經轉到了1995年。我寫信給吳老,向他約稿。一個多月后,他寄給我一疊短詩和一封很熱情的回信:
岳洪治同志:
您好!
久未聯系,時切遐思。忽從單位轉來惠書,欣悉主編《名家抒情詩分類精品》叢書,并擬選入拙作,深感榮幸。九月來信,十月下旬才收到。因我不常去單位,以致遲復。
抄了八首小詩,時間跨度半個世紀以上,請您選用。淘汰者仍盼賜還,以利自編詩集之用。我的另一首詩《別》廣為選用,并已譯為英、法等國文字,似可選入。
莫文征同志便中請代問候。他選的我的老友紀弦詩集聞已出版,看能贈我一冊否?您的住處,似是新近去世的余冠英先生所住之處。蔣和森、張曉翠伉儷,似也住在這個大院中。我曾到過。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遇蔣、張,也請代候。
祝好!
吳奔星
1995年10月24日
附名片,來信請寄舍下,以期快速。
這套叢書,最先擬名《名家抒情詩分類精品》,后改為《名家抒情詩精品大系》,中國華僑出版社1996年9月出版。包括《如歌:瞬間的永恒》《如畫:林下的輕歌》《如醉:窗前的獨語》《如癡:戀人的心聲》《如禪:哲人的冥想》等。
吳老寄來的“八首小詩”全部入選:《曉望》《想起你》兩首,編入了《如癡:戀人的心聲》,《大河流,小溪也流》《水》《螢》《鳥與人》《灰塵與人》《哈哈鏡》六首,編入了《如禪:哲人的冥想》。信中特別提到的《別》這首詩,是吳老寫于1982年9月,發表在同年第11期《詩刊》上的作品。詩作意境豐富絢爛,語言生動優美,通過生動的意象的創造,表現出抒情主人公對親人的深切思念。這首詩發表前,《詩刊》編輯邵燕祥在給作者信中說:“想不到老先生能有此清詞麗句。”對老詩人能夠在69歲高齡,寫下如此優美動人的詩句,深表驚異與贊許。2004年4月20日吳奔星去世后,他的學生們書寫了這首詩,放置在殯儀館告別大廳正中,讓每個前來緬懷逝者的人,都能默念這首詩人代表作,來為詩人送行。
信中讓我問一下我社編輯莫文征:“我的老友紀弦詩集聞已出版,看能贈我一冊否?”吳老索要的詩集,是人文社1995年5月出版的《紀弦精品》。信的最后,吳老又說到他曾來過我居住的大院,并提及大院里他熟識的幾位名人:余冠英和蔣和森、張曉翠伉儷等,囑我,若遇到時,代為問候。這三位社科院文學所的前輩,我是知道的。余先生是中國古典文學專家,曾主持編寫《中國文學史》《唐詩選》等,向為學界所推重。蔣先生以《紅樓夢論稿》《紅樓夢概說》名世,也是中國古典文學專家,與我還有過交往。吳老信中所說的“大院”,即北京朝內大街201號院中國社科院宿舍。余冠英先生和蔣和森、張曉翠伉儷都住在這里。而我的住所,卻是在相鄰的203號院文化部(2018年改為文化和旅游部)宿舍內。想必是,吳老把兩個大院的地址弄混了吧。
20世紀80年代,人文社現編室先后推出了“新文學史料”叢書、“中國現代文學作品流派創作選”叢書、“中國現代文學作品原本選印”叢書,和“中國現代作家選集”叢書等幾種叢書。其中的“中國現代文學流派創作選”叢書,是我負責的。這套叢書出版后,受到廣大讀者,尤其是高校文科師生的熱烈歡迎。其中,《新月派詩選》《現代派詩選》等幾種,被指定為“大學生必讀”書。人文社要重新出版納入“必讀”書的圖書,必須先征得作者的授權。作為責編,我寄信給作者們的時候,自然不會忘記了吳老。征求意見及作者授權的信函,發出兩個多星期后,便收到了吳老的回信:
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室:
來函奉悉。信上寫2001年9月26日發,但至10月14日才收到。你社由詩人岳洪治同志(責)編一部大學生閱讀的現代詩集,我很贊成。所選拙作5首也很同意。另一首《別》參考消息曾全文刊載,此詩曾譯多種外文,是用現代派手法寫的。有的高初中教材已選作教材。不知可以收入否?耑此函復,并致
敬禮!
吳奔星
2001年10月16日
《現代派詩選》初版在1986年5月,待到2002年1月再版,收入“大學生必讀”叢書的時候,已經是21世紀的事情了。我是以“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室”名義給作者發的函,所以,吳老也按來函落款回的信。至于信封上同時又寫了“岳洪治同志收”等字樣,是因為寫信人知道,圖書再版概由原責編負責的慣例,并由此推定,收信人和具體操辦人都是我。這不難理解。
來信最后,吳老特別提出,希望能把那首短詩《別》,收入“大學生必讀”叢書。我想,作者這個愿望是應該得到滿足的。然而,由于時間過了太久,手頭又沒有樣書可查,還是存疑為妥。為了彌補這個遺憾,特將這首詩抄寫如下,以饗讀者,并作為這篇短文的結束:
別
吳奔星
你走了,
沒有留下地址,
只留下一串笑容,
在夕陽里;
你走了,
沒有和誰說起,
只留下一雙眼睛,
在露珠里;
你走了,
沒有說去哪里,
只留下一排影子,
在小河里。
你走了,
笑容融化在夕陽里,
雙眼動蕩在露珠里,
影子搖晃在河水里。
哪里都有夕陽,
哪里都有露珠,
哪里都有河水,
你走了,
留下了整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