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作是如何產生的
讀《湖山信美——宋文治先生作品賞析》
□ 周和平
宋文治
雅號“宋太湖”的宋文治先生是一位深受大眾尊敬和喜愛的著名畫家,他從一個棄嬰成長為杰出的國畫家,一生矯矯不群。其求新求變的藝術勇氣和卓越成就,為后世景仰并學習。他留下的一件件精美作品,有如一座藝術寶庫,流連其間,既能得藝術熏陶,亦會有意外驚喜和收獲。
《湖山信美——宋文治先生作品賞析》(以下簡稱《湖山信美》)的作者陳嵐以宋家晚輩的獨特視角,對宋文治先生不同時期的代表性作品,條分縷析,追蹤溯源 ,揭示宋文治先生在時代變遷中的藝術杰作的產生過程,并從藝術角度品評賞析,其中體現出的完整性、專業性和藝術性,是宋文治研究的新收獲。
《湖山信美——宋文治先生作品賞析》 陳嵐 著
封面題字:孫曉云
宋文治說過,他一生經歷了早年師古、中年出新、晚年求變的歷程。這樣的藝術之路,許多人走過,但真正能夠成功者并不多,究其原因,除了天賦異稟和不懈勤奮以外,宋文治的師承是一個重要因素。宋文治最初的師古、習古,向古人學習,大都是通過臨摹作品。“1947年,他經同鄉前輩朱屺瞻先生介紹拜張石園為師,開始學習‘四王’山水”。《湖山信美》中的第一幅畫是《聽泉圖》,“從這幅宋文治29歲時所作的《聽泉圖》中,我們可以見到‘四王’山水的韻味”。1948年,宋文治認識了陸儼少,以后陸儼少又介紹他拜吳湖帆為師,從此他的山水畫進入了一個嶄新的階段。在對作于1955年的《秋山蕭寺圖》這幅“宋文治青年時代‘學古’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的賞析中,作者認為,這幅作品“讓我們看到,年輕的宋文治正在穿過學習傳統中國山水畫之‘胡同’,即將通向無比開闊的‘大街’”。
在這條“大街”上,宋文治以一系列代表性作品,構成了自己的“宋家樣”,為色彩斑斕的中國山水畫長廊增添了靚麗的一頁。《湖山信美》為我們展示這樣的過程,緩緩鋪開,于山河錦繡中看到筆墨與時代的相和相諧,看到“變”的神奇與不易。他剛進省國畫院創作的《堅質不凋 惠澤長流》里有王蒙的筆墨和吳湖帆的渲染。《鎮江春景》仍是吳湖帆的“小青綠”,到了1959年的《云臺山》《錦屏山磷礦》這樣的寫生作品“可以看到他的畫風已開始從吳湖帆、陸儼少的體系走出來,畫院傅抱石等畫家的藝術表現手法得到他的重視和吸收”。當然,這樣的學習和變化并不是一蹴而就的,宋文治的成功之道在于他的兼收并蓄、融會貫通,始終與時代同頻共振,以一系列代表性作品成為中國畫壇變革潮流中的引領者之一。
江南三月春意濃 46cm×68cm
《湖山信美》通過細致的梳理,羅列了上世紀50至60年代宋文治創作的大致軌跡。如畫于“二萬三千里寫生”途中的《峽江圖》,“時至今日,我認為《峽江圖》是宋文治同類題材中最為成功的。善于抓住生活中的第一感受,對畫家來講非常重要”。《廣州造船廠》僅有一平方尺多點, 卻畫出了宏大氣勢,“展露出先生扎實、從容、灑脫的藝術表現力”“突破了傳統筆墨的束縛,創造出能反映時代的新筆墨,將‘夾生飯’煮熟了”。所謂“夾生飯”也就是如何處理新時代與舊筆墨的關系,這是當時許多畫家深感苦惱的問題。以傅抱石和錢亞宋魏為代表的江蘇畫家,在“二萬三千里寫生”活動前后所產生的大量優秀作品,象征著這一階段已經逾越。宋文治畫于1965年的《桐廬》“處處洋溢著濃濃的時代氣息,貼近生活,貼近時代,畫筆在他的手上都能表現得非常自然妥帖”。
前不久,看到陳履生先生一篇文章,他在論及兩位知名畫家何海霞和宋文治畫的同樣的題材,即黃河三門峽,為什么何海霞的作品“雖然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但為什么得不到學界的認同?為什么不能引起專家和社會的認同?”相反,宋文治的《山川巨變》卻一鳴驚人。其實這樣的情況,也出現在當時的許多畫家中,同樣的有比較深厚的傳統功底,也有對現實生活的擁抱,但最后還是分出了軒輊高下,陳履生從宋文治和何海霞兩位先生的作品中分析認為,何海霞“基本上是張大千筆墨的延續,并沒有時代的新氣象”。筆者過去曾經關注過這一現象,而《湖山信美》對《山川巨變》全面而剴切的評析,尤其是從時代和筆墨的角度來評,讓我們得到了一些新的啟示。
廣州造船廠 40cm×28cm 1960年
《山川巨變》目前已知的同題作品共有8幅,《湖山信美》中采用了兩幅,其中一幅(34cm×132cm)畫于1960年9月的二萬三千里壯游途中,1963年“在中國美協、北京電影制片廠攝制的大型紀錄片《畫中山水》中展映介紹,當可入先生平生最重要的作品之列”。實際上,1959年宋文治就已經去過了三門峽,而且創作了兩幅作品,其中1960年5月創作的《山川巨變》就是一件非常成功的作品,而這一幅“與先前創作的兩幅完全不同,其氣象宏偉壯闊,極具震撼力和感染力。作品將奔騰不息、洶涌澎湃的萬里黃河,連綿巍峨的群山,以及火熱繁忙的建設工地囊括于氣勢磅礴的寬銀幕場景之中,讓人真切感受到人類改造自然、治理黃河的堅定決心”。
“筆墨當隨時代”是中國畫的圭臬。英國藝術史家肯尼斯·克拉克在《何為杰作》中,也有相類的闡述。他認為,任何一幅杰出作品“必須使用所處時代的語言,無論那個時代多么低俗”,這樣的“語言”應該包括它的立意、主題和技法等等,能夠反映時代特征,或者闡釋對作品所處時代的認識;筆墨技法因時而變,不是固守舊法,才能創作出成功或優秀的作品,也就是肯尼斯·克拉克所認為的,這種對時代性的表現,往往體現在“主題感動”上,完美圖釋主題需要“驚人的獨創性”。《湖山信美》生動地描繪了這幅作品的高妙之處:“《山川巨變》最重要的特色是有別于平常的山水畫,整個畫面除了山川和黃河,其他描繪的基本上都是大壩、吊車、廠房、工地和正在運輸的汽車、船只……從畫中我們找不到一棵樹,山上也看不到綠被,更沒有山澗瀑泉,這種自然環境和建筑之間的強烈對比,以及對結構的處理,已經完全跳出了傳統山水畫的認知范圍,其難度可想而知。因此除了作者的創作熱情和已具有深厚的傳統技法以外,畫家的造型能力在此時顯得何等的重要”。
秋山蕭寺圖 81cm×32cm 1955年
肯尼斯·克拉克認為杰作有兩個特征:記憶和情感匯合形成某種理念,以及傳統形式再創造的能力——既要表現藝術家所處的時代,又要與過去息息相關。這兩個特征,雖然講的是西方的油畫人物,也幾乎符合我們對中國山水畫的定義。我們在《湖山信美》中看到, 即使在改天換地的背景下,宋文治依然對人與自然和諧共處充滿期待向往,對江河湖海、名山大川的抒寫,對建設事業、紅色山水的圖說,充滿著激情甚至豪情,但更多的是人性中的溫情。我們可以從他最擅長的江南、太湖中去感受。
在閱讀《湖山信美》時,我發現這是一本收集宋文治畫江南、太湖作品最為完整的圖書。當年宋文治享譽畫壇的是《江南春潮》,以江南最為絢麗而又不入畫的金燦燦的油菜花為主體,畫農家風情,接著畫筆伸向水鄉小巷,最為著名的即為《江南三月》《江南春曉》,這已成為江南水鄉的經典圖像。《湖山信美》還為我們講述了《江南三月春意濃》背后的故事:是宋玉麟先購得林散之先生題寫的“江南春”后,請父親配圖璧合而成,之后,這幅畫被選中,制成蘇繡作品后一直陳列于北京人民大會堂江蘇廳。寫太湖就是寫宋文治自己。《湖山信美》中,有深受觀眾和市場喜愛的紅太湖(桃花)、綠太湖(李花),還有柳枝、梨花,有洞庭西山、東山,還有無錫太湖,橫跨不同時期,前后共有四十余年。“作為地道的江南人,他對家鄉始終懷著深情,用自己的筆墨去反映家鄉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成了他創作的永恒主題”。
聽泉圖
我們可以在《湖山信美》中看到宋文治在不同的時代,是如何常畫常新,筆墨始終洋溢著時代的氣息,體現出杰出作品的“連接時代”,又獨出機杼,“賦予彌新雋永的當代意義”。尤其在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代以后,宋文治心情舒暢,筆調輕松,對原來的題材進行新的闡釋,如太湖,讓我們看到了他早期的唯美,特殊時期的壯闊與猶豫,晚年的熱烈、純真。他用潑墨寫嘉陵江,點彩法寫蜀江,沒骨法寫翠屏山,純墨色寫黃山,還寫出廬山的“奇幻”,華岳的“空靈”,巫山的“妙境”,作者將之概括為“20世紀90年代初,先生創作開始進入‘隨心’之階段”。
上世紀80年代,宋文治有感于“中國畫窮途末路”觀點的出現,開啟了他的溫故之旅。《湖山信美》對這一時期的溫故,與早年的師古、習古進行了比照,認為“先生晚年的溫故作品,已經看不出先生具體在仿擬某家某法,而更多是將傳統化入了自己的體系,融為具有傳統意味又不失自我的‘宋家山水’”。“能感受到他心情的愉悅與輕松,在優雅的筆墨間到處洋溢著古風和詩意,抒寫著他對傳統的一往情深”。這種橫向的比較,連接了過去與現在,體現了畫家對傳統形式再創造的能力。宋文治晚年醉心于“小潑彩”。《湖山信美》里有許多宋文治晚年的“小潑彩”作品,因其少而精,很是珍貴,作者的解讀也是獨到而精彩。宋文治完成了他的晚年變法,也象征著他一生求新求變的藝術達到了一個圓滿的境界。
錦屏山磷礦 105cm×70cm 1959年
1999年宋文治先生去世以后,后世對他藝術的研究和傳揚仍在繼續,宋文治先生的后代一直熱情地參與其間,成為家族文化延續的新例。家鄉太倉有“宋文治藝術館”,深圳則有“宋文治藝術研究中心”,著作則有宋文治長子宋玉麟的《婁江宋文治:憶我的父親》、孫女宋珮的《傳古鼎新:宋文治藝術作品賞析》,這本《湖山信美:宋文治先生作品賞析》的作者陳嵐是宋文治的孫媳、宋玉麟的兒媳,家學淵源,加上她所供職的江蘇省美術館,又是收藏宋文治作品最多的機構之一, 她以堅忍不拔之志,歷時數載,完成此書并順利出版,可喜可賀。
鎮江春景
詩無達詁,文無達詮,對屬于藝術范疇的書與畫,賞析也非易事。值得一說的是本書的文辭之美,鑒賞除專業、眼界之外,意境韻味、文辭語感也很重要,一篇好的鑒賞就是一篇好的散文。《湖山信美》文字雅致清新,契合了宋文治先生溫雅的江南風格,讓人讀之回味不盡。眼下正是江南三月,宋文治先生筆下的如花美景正在呈現,引一段作者對宋文治《江南三月》的賞析以佐證之:
在《江南三月》中,可以看到鶯飛草長、萬物萌蘇、桃花始盛,一片春色滿園。民居黑瓦白墻,高低起伏,錯落有致;窗格空靈美妙,小橋流水人家,宛如人間仙境。人們或倚窗憑欄,或駐足橋上,凝望云蒸霞蔚的繁花勝錦,呼吸花蕊吐芳,水汽蒸騰、飛燕鶯啼,讓人感受到大地復蘇的生命氣息……
(作者系江蘇省委統戰部原副部長,江蘇省社會主義學院原黨組書記。著有《宋文治傳》《大道留真——宋玉麟》等)
山川巨變 34cm×132cm 19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