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好像夢見奶奶了,我跟母親說,最近竟然會兀自想起奶奶來。母親聽后愣住了,停頓了片刻后她自言自語道,清明快到了。
是的,清明節快到了,前幾天跑步時還發現柳枝上已經綴滿了點點新綠,今早那些小綠點點都已經發芽了。春天真的來了,空氣都有了春的氣息。多像出差了幾個月歸來的親人,帶著暖意,笑盈盈地來到身邊。小孩子會人來瘋地圍著歸來的親人繞轉轉。轉眼間,已經人到中年,面對的卻是親人們一個又一個的離去。深夜的黑暗里,會時不時地想起他們來。
提起奶奶,這些年來,她在我的記憶里成了一段空白。奶奶去世應該有三十多年了,與奶奶有關的那段鄉村生活是我和母親永遠的痛,我跟母親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著。對于母親何嘗不是在對那段曾經的受傷經歷做有意地刪除。父親臨終前曾告誡母親,不用為爺爺奶奶掃墓。生性善良的母親唯有這事沒有聽從父親。
母親說父親是對自己的父母親傷透了心。
好在,我跟母親在鄉村生活的日子不長。記憶里,爺爺面目猙獰,尤其是跟母親吵架時,露出兇神惡煞的樣子,直到他去世我都沒敢正眼看過他。而奶奶是陌生。盡管我的血液里流淌著她的血脈,父親繼承了她姣好的容顏,而我又完全繼承了父親。可奶奶與我卻是那么遙遠,遠得模糊不清。
有一次她居然走進了我。讓我清楚地看到她是我的親人,是我奶奶。
我小學三年級那年,父親從北京調至南京,母親隨父親在南京工作。暫時沒法去南京上學的我被送去外婆家上學。初來乍到的新環境,父母在外地,每天放學回外婆家的路成了世上最難走的路。出了校門爬上圩堤,就能看到橋對岸外婆家煙囪冒煙,那是外婆在燒晚飯。盡管外婆對我百般寵愛,可我依然思念自己的父母。常常,站在圩堤上看著炊煙發呆,不愿移動腳步,幼小的心靈跟著裊裊升起炊煙布滿了悵惘。多么希望身后傳來母親的聲音。那時,哪怕是見到老家一個村上的人,都能讓我興奮好幾天。那段日子是煎熬,我分明記得下午第三節課后就是放學,我不希望放學。那種悵然失落感會隨著第二節課下課的鈴聲準時升起。課間,同學們是熱鬧的,那種熱鬧與我無關。我會悄悄站在教室的最東邊,搜尋從圩堤上經過的身影。
那天,我居然看到一個圍著頭巾嬌小的身影,那身影站在圩堤上向學校的方向張望。這人像我奶奶!我顧不上多想,一路小跑沖上圩堤。奶奶定定地站在那,等我跑到她的身邊。她有點喜出望外,不停地摸自己的上下口袋,終于找出了一顆糖,塞到我的手里。第一次見到奶奶用溫煦的目光打量著我。我撥開糖紙,將糖放到嘴里。奶奶笑了,又開始不停地摸口袋,邊摸邊喃喃自語,好像還有一顆,好像還有一顆來著的。此時,上課鈴聲響起,我揮揮手跟奶奶告別。奶奶擺擺手示意我快去上課。我跑下圩堤后轉身發現奶奶還站在原地。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多年來,我一直疑問,那次奶奶是不是特意去看我的。
有些疑問是不需要答案的。
每年的清明節,母親會一個人帶著一堆祭祀品獨自坐車去鄉下給爺爺奶奶掃墓。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放下那些年積攢下的恩怨的。
奶奶生有四個孩子,父親排行老二,上有哥哥,下有弟弟跟妹妹。因父親身材瘦小,身材高大魁梧的哥哥、弟弟從來都是排斥他。在農村體力活多,身材瘦小的父親自然成了家里最不招待見的孩子。
好在,父親18歲參軍離開家。父親在部隊升了排長后津貼是如數上繳給奶奶,供家里的弟弟妹妹上學直至成家。等弟弟妹妹先后結婚成家了,父親才開始考慮自己。等到父親結婚都已經快三十歲了,即便這樣,母親過門后還是沒能逃過這一劫。因為父親的津貼不再給奶奶支配,而是用于自己的小家庭。這使得母親成了大惡人。
母親說奶奶也是可伶的人。又一年清明節,母親去鄉下給爺爺奶奶掃墓,回來時錯過了公交車,又遇上下雨,只好打電話讓我開車去接。接到被雨淋濕的母親,我忍不住問她,為何不聽爸爸的臨終交代。母親嘆了口氣對我說,“你還記得嗎?爺爺生病后就跟奶奶一直住在我們家,那時你父親實在看不下去,爺爺奶奶的房子太破舊了,還漏雨,就讓二老住在我們老家的房子里。”是的,我記得。父親說他畢竟受黨教育多年。母親說,“還記得有一次,我送生活費給爺爺奶奶,回來時帶了一些雞蛋,你跟你爸爸都叫我別拿。可你們哪里知道,奶奶是哭著非要我帶回家的。”那一次,奶奶跟母親道歉,請求母親的原諒。母親所受的委屈都是來自叔叔跟伯伯兩家的挑唆。奶奶說,她早就跟爺爺說過了,不要聽那兩家的挑撥。直到爺爺癱瘓在床喪失勞動能力需要三個兒子共同撫養時,只有父親愿意撫養,那兩家從來不肯出一分錢。爺爺這才徹底醒悟。他們還逼著爺爺奶奶去城里,住我家別回來。奶奶告誡爺爺死也不能去。
聽母親說完,我沉默了。我決定明年清明節陪母親一起去給爺爺奶奶掃墓。
(作者寫于2024年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