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漆是我們中國的一種傳統純天然樹脂涂料，又名生漆、金漆、中國漆，由漆樹產出。漆樹是一種落葉喬木，其生長地點遍布亞洲東部多個國家，大多是溫暖濕潤陽光充足的地區。中國漆樹產量最豐，質量最佳，主要分布在我國的四川、重慶、陜西、湖北、云貴等地。《莊子·人間世》中有云：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們常用蚌殼在漆樹上劃出“V”字型刀口收集漆液，這些漆液通過不同的技法涂在器物之上，就成為了漆器。自古以來，四川就盛產制作漆器的主要原料生漆和朱丹，成都就有了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成為中國漆器的主產地之一。

　　中國漆藝至今有8000多年的歷史，五大漆藝有成都、福州、北京、揚州和山西平遙，而成都漆藝最早有考證的是從3500多年前的金沙遺址開始，戰國秦漢時成都已享有了“中國漆器之都”的美譽，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漆器就有“成市草”“成市飽”字樣的戳印，金沙遺址出土的漆器殘片至今依然文飾斑斕、顏色亮麗，從西漢文學家揚雄的《蜀都賦》中“雕鏤釦器，百伎千工”亦能看出成都和漆藝的不解之緣。這項非遺技藝能夠傳承數千年而不衰，離不開匠人們代代堅守的匠心，成都漆藝國家級代表性非遺傳承人尹利萍正是這些匠人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位，她用與成都漆藝相識相伴近50年的歲月見證了自己的非凡“匠人”心。

　　一、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從畫家夢到漆藝心

　　盛夏時節，葳蕤生香，成都第31屆世界大學生夏季運動會正在進行，賽場內外，中國非遺引發來賓們的陣陣驚嘆和點贊。國家主席習近平夫人彭麗媛在金牛賓館錦蓉莊陪同印度尼西亞總統佐科夫人伊莉亞娜來到會客空間，兩人笑意盈盈駐足在了一個高挑美麗的紅色花瓶前贊嘆不已。這個花瓶的作者正是我們的成都漆藝非遺傳承大師尹利萍，她這次還入選了了春花.秋葉系列花器、牡丹寶相瑞葉花罐等多件作品，而這件巧奪天工的雕銀絲光暈彩虞美人花瓶也是她的扛鼎之作。

　　1953年尹利萍出生在一個技術干部家庭，父母很支持和熱愛藝術，在缺衣少食的年代硬是用一張張報紙上剪下的漢字做成了一本本字帖給女兒臨摹。靜可修心，藝能怡情，小利萍早早就在書畫藝術上展露了慧根和天分，從花鳥寫意到工筆畫均有造詣，美術考試更是常居榜首，她立下了志向將來要當一名畫家。

　　機緣巧合，1975年成都市工藝美術公司要面向社會招收一批有繪畫水平的年輕人，尹利萍以優異的成績通過了考試被錄取。這個22歲的女孩欣喜不已，以為會分配到畫苑今后就可以在山水花鳥的世界里暢游，在干凈明亮的工作室里安心作畫了，結果后來卻陰差陽錯被分到了當時隸屬于工藝美術公司的成都漆器廠。一開始，面對心目中天差地別的工作環境，尹利萍有一些失落，尤其是看到漆器廠車間里一堆近百種陌生的材料、工具和顏料，焦慮和不安感席卷而來。

　　回憶往昔，尹利萍笑著說，“事與愿違總是有的，靜下心來，總有新的光亮。”一天，在廠里參觀作品展，眾多美麗的漆器一下子就吸引了尹利萍的目光，尤其是一件彰髹捧盒作品震撼了她的心。“我至今記得，那是一個圓形的盒子，大約28公分左右，藍底綠漆的圖案仿佛是一張充滿想象的大寫意畫。它既有深藍的宇宙中閃爍著無窮星辰的深邃，又有遼闊的大海上閃射著無數燈光的耀眼，捧在手心更是能夠真切地感受到絲滑圓潤的金屬質感和質樸渾厚的大漆美妙絕倫的交融，這一眼千年的驚艷一生都難以忘懷！”時隔幾十年，提起這件漆藝作品，尹利萍依舊難以忘懷心潮澎湃。

　　尹利萍被這位已經記不清名字的前輩工匠作品深深地打動了，勾起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她下決心也要打造出一個屬于自己的優秀漆器作品。可接下來又遇到一個攔路虎，尹利萍發現碰到生漆后自己的雙手和臉部都出現了紅腫和痛癢，后來才知道這是“漆咬”現象，大漆中的漆酶對過敏性體質的人會有刺激反應，她硬是靠著堅強的毅力咬牙挺過了最初難熬的時光。尹利萍潛下心來跟隨老工匠們認真學習，用三年時間學會并熟練掌握了制漆、制胎、髹漆等漆器制作的全部流程，素髹、彩繪、撒繪、鑲嵌等初始技法和衍生技法，成都漆藝技法中獨特的“三雕一刻”（雕絲銀光、雕花填彩、雕漆隱花和拉刀針刻）絕活更是不在話下，后來還去了四川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地深造。

　　功夫不負有心人，1987年開始尹利萍制作的騰龍堆漆大花瓶、旋轉荷花蜻蜓攢盒等作品陸續被中國工藝美術館收藏，2007年還成為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成都漆藝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2017年論文《淺談成都漆藝歷史和當代技藝的特征》也被選入了浙江省博物館編著出版的《中國漆器文化研究的回顧與展望》論文集一書，這些都給她的藝術創作之路注入了無限動力。

　　二、夸而有節，飾而不誣，讓漆藝綻放新生命

　　成都漆藝經過3000多年的傳承，至今仍然保持著古法制作的特點，一般采用純天然材料、全手工制作，經過七大工序和七十二遍小工序組成，歷經數月乃至數年才完成一件漆器作品。成都漆藝歷史上留下非常多的優秀作品，最有代表性的是湖南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漆器云紋漆鼎，以及在安徽馬鞍山朱然墓出土的漆器貴族生活圖漆盤等一大批技精藝美的漆器作品，在中國永久禁止出國展出的六件漆器中成都就占了三件。

　　這些年尹利萍在漆藝創意、技藝、材料等方面不斷推陳出新，結出了百花齊放的累累碩果。成都漆器廠的展廳內，尹利萍的作品展中一件件漆畫、漆器和漆雕塑無不讓人拍案叫絕，有以紅色花瓣展現熱烈情愛的脫胎漆藝花器，有仙鶴起舞吉祥如意的大樂與天地同和漆畫，有圓潤飽滿的鼓形寶相花罐，有紅底金漆寓意美好的梅竹食盒，有雕銀絲光螺鈿點綴與花絲工藝跨界結合的羌風漆藝罐，還有異形立體象征突破的生命漆塑，其中最顯眼的正是大運會上備受追捧的雕銀絲光暈彩虞美人花瓶。

　　談及“虞美人”的創作經歷，尹利萍說，我迷戀大自然，熱愛眾多多姿多彩、超然脫俗的植物，它們給了我生命的啟迪。我欽佩它們頑強的生命力，只要有一點空間，就會成長、壯大、綻放，即使生命周期短暫，也要將最美最炫的瞬間展現出來。我想用一件漆藝來表現它們生命的絢麗并寄情于一個載體——花瓶之上。這個造型不囿于傳統，以頎長、秀美的弧線變化，構成柔和、勻稱、挺拔的瓶體，靈動俏麗，高雅含蓄。在創作題材選擇上，唯有虞美人那迎風搖曳，婀娜多姿，風情萬種的形態合適此造型，也只有成都獨有的雕銀絲光暈彩工藝能完美地表達此種意境。

　　漆藝的三大表達語言：造型、題材、工藝基調已定，尹利萍卻在具體表現形式上糾結很久。中國古代文人士大夫崇尚的“夸而有節，飾而不誣”刪繁去奢的美學思想，我國杰出的裝飾繪畫大師張光宇先生倡導“先做加法，后做減法”的設計理念都曾深深地影響過她，最終她還是決定遵循刪繁就簡的美學原理來設計。以姿態各異的花頭為主體，參差錯落的花苞如跳躍的音符富于變化，用大量空白背景來表現無垠的空間，蒔繪的莖，略去的葉，螺鈿的點綴，整體構圖簡約而非簡單，以漆藝的設計美、材質美、工藝美，突出襯托花朵綻放時美的絢燦。精細的雕刻，雅致的暈染，若影若現飄逸的花莖，給觀者以啟示和遐想的空間。這件作品別出心裁、刪復去奢、虛實相生的構圖形式和設計思想得到很好體現，展現出完美統一、超然自得、高風絕塵的藝術效果，也得到專家與業內人士的好評，在1990年全國漆器行業評比中分別榮獲設計、造型、工藝制作、藝術效果4個單項滿分。這種評價是罕見的，作品當場就被中國工藝美術館珍品館收藏。

　　尹利萍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認可的剎那，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看到那個彰髹捧盒的瞬間，那位給過她無聲影響的前輩一定會感到無比欣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價值和魅力都在這一件件匠心之作中得到了文化的積淀、精神的傳承、基因的延續和時光的凝固。

　　三、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讓傳承之光生生不息

　　成都漆器胎體不拘，做工講究，是集藝術性和實用性為一體的手工制品。它既可高懸于廟堂之上以彰顯華貴，又可充當精致耐用的日常用品。走進當代，尹利萍更關注漆器的發展與創新，無論是將藝術品和生活相結合，還是現代化符號，都在不斷嘗試和創新。她適時提出了“讓漆藝回歸生活，把漆藝帶回家”的設計生產理念，把漆器與金屬、玻璃、陶瓷和環境裝飾等材料進行跨界結合，和團隊一起設計制作出了餐具、茶具、酒具、文具等日常用具，還嘗試了“數字藏品”的銷售方式。

　　尹利萍說有幸于40多年前步入成都漆藝殿堂，從而與漆藝結下了一生的情緣，是中國漆文化深厚的歷史積淀和藝術滋養了我，是成都漆藝的老前輩們教會了我技藝，是四川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老師們精心教誨了我。我除了驚嘆中國漆藝文化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和精湛的技藝外，非常慶幸有這片土壤讓我們成長，作為傳承人我要讓成都漆藝在全國和世界發揚光大。幾十年來尹利萍傳播非遺的足跡已遍布世界各地，她走進四川省博物館、省市圖書館做專題講座，走進社區給法國小朋友體驗漆藝，走進成都大學、四川美術學院、浙江杭州師范學院美術學院等學校授課，還走進四川天府新區小學和漆藝工作坊與師生交流，更遠赴法官、韓國、土耳其等進行文化交流，參加“一帶一路”非遺活動，將非遺帶進了世界各地千家萬戶。

　　尹利萍培養的學生不計其數，她很愛他們，授藝毫無保留，傾力付出。學生中既有漆藝或設計專業的本科生及研究生，也有出生農村沒有藝術教育背景的年輕人，他們從天南海北來到成都，在漆藝領域克服諸多多困難，努力學習如今已成為新生代傳承者。其中佼佼者周雪瑩、張小波、漆巧琳、范柳、萬敏、李如斯等藝徒，有的已成長為省市工藝美術大師、區級傳承人，有的成為中小學校、大專院校相關專業老師，在各個領域傳播傳授著漆藝。

　　周雪瑩出生在一個漆藝世家，外婆和小姨都曾在漆器廠工作，家就在漆器廠隔壁，是聞著大漆淡淡的酸香味長大的孩子。她從四川大學藝術學院視覺傳達專業碩士研究生快畢業時，惜才的尹利萍一句“想不想來廠里跟我學漆器，看看會不會喜歡？”，就讓她與漆器結下了不解之緣，也結下了師徒之情。在尹利萍親力親為的指導下，雪瑩很快就掌握了漆器產品的設計要領和成都漆藝制作的基本技藝。經歷不太明顯的“過敏關”，漆器打磨的“臟指甲關”，作品創作周期長的“寂寞關”，周雪瑩越發喜歡這份專注于美好的工作。雪瑩說尹老師平時溫柔和善，但在工作中卻非常嚴格。印象最深的是打造《春暖花開》的時候，花的浮雕效果需要一點點打磨一點點上漆，尹老師對每一個花瓣的結構都要求很高，稍有錯誤就要全部返工。雪瑩像孩子一樣抱著花器哭求通過也不行，抹干眼淚還得繼續返工。雪瑩說當時有點不理解這種嚴格，但隨著自己的成長和技藝的進步，慢慢地明白了尹老師的良苦用心和要傳承的精益求精精神。

　　如今周雪瑩已從事漆器工作十余年，成為了成都漆藝區級代表性傳承人、青羊工匠、工藝美術師，在成都藝術職業大學任教。雪瑩說尹老師是成都漆藝傳承道路上的標桿，正是有了她的言傳身教、耳濡目染，讓自己明白了作為傳承人肩上的重任。她既是師傅又像母親，如同一道光，指引著我在傳承路上漸漸成熟，我也會培養出更多的非遺人才，讓成都漆藝的星星之火得以延續。

　　張小波是漆器廠的招工，第一次看到生動傳神、富有內涵的漆畫和像嬰兒肌膚般溫潤的漆器時已挪不開眼睛，尹利萍面帶微笑講解漆器時渾身散發的光芒更是深深地折服了她。初學時，張小波也偷過懶犯過錯。髹漆裝飾必須層層干透才能進入下道工序，有一個漆盤做了頭道漆，放了幾天一個小區域總沒干透，她就心急直接上了二、三層漆，結果打磨時漆點斑駁全露餡了。尹老師語重心長地說，“漆器三分髹，七分磨，漆這東西，你要是騙它，它就會騙你”，這句話后來成了張小波的座右銘，從此她牢記恩師教誨認真工作。后來張小波與愛人周健因工作原因兩地分居，家人勸她辭職，她反把周健變成了同事。周健負責髹漆技藝，張小波負責精品制作，夫妻同修成就了一段漆藝傳承的佳話。同一批匠人只剩下張小波堅持了下來，現在她已是成都漆藝研發組成員和助理工藝美術師，還獲得了“四川省工藝美術大師”榮譽稱號，成為了成都漆藝區級代表性傳承人和青羊工匠。

　　尹利萍說大漆非常珍貴，“百里千刀一斤漆，一杯棬就百人之力，一屏風用萬人之工”，要善待自然、惜物才能源源不斷的擁有。傳承者們只有耐得住時間的打磨，遵循材料和工藝的特性，廣泛學習中國傳統文化，擴寬視野大膽嘗試各種藝術形式，才能發現當代藝術的魅力。

　　問及她最喜歡自己哪一件作品，尹利萍笑著說，漆器很古老，也很現代。漆器看似遙遠，其實從未離開過人們的生活，每一次創造都是時代的美物和專注的饋贈。

　　大漆之美驚艷了西蜀的女兒，這一做就是一生，生生不息。（盧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