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豆腐,賣豆腐嘍!”天麻花亮,一句句叫賣聲便回蕩在鎮里鎮外、村前巷后。聽這聲音,人們就知道是“豆腐哥”來了。
“豆腐哥”小名叫小炕子,我和他自幼在一個村里玩耍。等我們長大了,也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因讀書不多,便跟著他父親磨豆腐、賣豆腐去了。
小炕子所磨豆腐的特別之處,在于其有祖傳秘法。聽人講,他家從老祖宗那一輩就是拐豆腐的。洪澤湖畔的西南崗一帶,四鄉八里做豆腐的有十多戶,唯獨他家做出來的豆腐,質地如緞,味道濃香,口感純正。
有一回,我進到小炕子用塑鋼搭成的磨坊去玩,只見房內熱氣蒸騰繚繞,一臺石磨架立當中,幾只布兜在空中蕩來悠去。他矮墩墩的身子套在一件藍圍裙中,正操一柄葫蘆瓢在幾口大缸間挪動,氣喘吁吁地忙碌著。
問他怎么不使機器干,他嘿嘿一笑:“以前使過,咯他的,到底是機器做的味道不照,人都不肯買。最后還得用祖傳手工,累點忙點,但品質不一樣。”“全靠人力,不是不出產量嘛?”我問,他講:“一天磨兩到三桌,夠了。磨太多,忙不過來。”他告訴我,白天要選豆浸泡、傍晚撿豆洗豆和磨豆,還得過濾去渣,繼而入鍋煮沸、以石膏點漿,忙到小半夜,最后還得給它加壓成形……每個環節都要拿捏到位,祖傳下來的真功夫其實就是“火候”。
清晨,小鳥剛開始嘰嘰喳喳地鳴叫,窗外便傳來“豆腐哥”的叫聲:“豆腐,賣豆腐嘍!”聲音不急不慢。這時,我父親要不就是母親,會一邊忙著拿錢,一邊沖門外高喊:“小炕子,別忙走!”稍后,就傳來他們的熱烈交流聲。他總是說:“我小爹(小奶),這零頭不要了,你就給個整數。”我父母則講:“這孩子,那哪行,該多少算多少!”客氣好幾遍,才全額收下。
曾記得,我也出門找他買過豆腐,但他死活不肯收錢。以后,便不好意思再去買了。
有幾次,父母親到南京我這邊小家過年時,每次都拎著一只裝滿了豆腐的紅塑料桶,足足有十大幾斤重。我怨父母,大老遠的提這水拉拉又重沉沉的東西干嗎,菜場又不是買不著?父親認真地說:“這豆腐還是提前找小炕子訂的,你們這里的豆腐哪會有他家的正宗!”父親講得沒錯,南京的豆腐確實沒有泗洪的味道好,畢竟是手工鹵點豆腐。我們把水桶里的豆腐拿出來,分別擺在冰箱里、擱在窗臺上,足足吃了一個正月。
父親說,小炕子這家伙為人實在,做事不偷奸耍滑,老老少少都認可他,他家豆腐一出門就被人搶得了。特別是逢年過節和遇紅白喜事,都愿意找他訂做,生意一年到頭不歇火。不過,這門手藝到他這一輩面臨失傳,他兩個兒子在南方打工成家,估計不會繼承下去的。
聽父親這樣一講,我吃豆腐時,更加用心加以品味。每吃一口,咀嚼好幾下才把它咽下去。幾十年來,我到底吃過多少回、多少桌“豆腐哥”做的手工豆腐?掰開手指數數,就算三十年時間,一年吃上五斤,那也得一百五十斤!
我心想,等過幾年退休回了老家,和小炕子等村鄰為伴,每天炒點青菜蘿卜、熬點豆腐、燉點魚湯,那可真是神仙過的日子!
然而,人生無常,世事難料,意外不幸降臨到他身上。幾天前,家人來電話講,小炕子在干活時身子一歪倒到地上,送到醫院時已晚,今年才61歲……聞此消息,人們無不驚怔!給他送行的鄉親,在門口排成了長隊。
“豆腐哥”帶著一身好手藝走了。以后回去,到哪兒吃那么好的手工鹵點豆腐呢?怕是再也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