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門畫派,是中國美術史上的重要一環。多人研究,成果累累。吳門四家,更是高峰逶迤,連綿成峰,聲名遠播,也多有考索。但,為何會在姑蘇此地產生吳門畫派?為何是沈周開創了這一畫派?沈周究竟是怎樣的人?他處在怎樣的時代環境之中?他的一生行跡如何?孤陋寡聞,掛一漏萬,一點淺陋管見,就教于大家。
時間關系,只能略說沈周所處的時代。眾所周知,朱明乘元末的分崩離析,起事于江淮之間,崛起在江南。朱元璋自江南經略四方,逐步建立了統一政權。天下一統之后,朱明經過一番恐怖政治,濫殺無辜,威服四海。所謂元代遺民,其中也有書畫中人,如丁原、周位、龔著等多人被殺。當然,最為著名的還是高啟被殺,宋濂、劉基之死,胡惟庸案,李善長案,藍玉案,血雨腥風,白色恐怖,駭人聽聞,堪稱空前。這一政治高壓,萬馬齊喑,到明宣宗方才大體安定下來,雖然又有邊患擾攘,不過總體上國家得以平靜。這是當時大的政治背景,它對人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
吳門本屬張士誠割據之地。當時與朱元璋集團抗衡的軍事集團,大的說來,南京之西有陳友諒,南京東來就是張士誠兄弟。劉基判斷,張士誠兄弟抱殘守缺,并無大志,也無戰略眼光。首先解決陳友諒,張士誠畏首畏尾只能做壁上觀,朱明完全可以傾注全力在應付陳友諒之后,揮師東下,一鼓作氣,誅滅甕中之鱉張士誠。朱元璋在鄱陽湖大戰之后,轉身面對張士誠,并非摧枯拉朽,一鼓蕩平,而是經過一番酷烈較量,血雨腥風,方才得以搞定。張士誠的最終下場,有人說他死在姑蘇,有人說他被押往南京,埋在大香爐之下。但,如此酷烈殊死的對抗,在朱元璋看來,吳地難纏,死心塌地,民心歸附仍舊任重道遠,必須威服打壓,殺一儆百,時刻警惕。大家熟知的吳中四杰,結局之慘,自不待言。就此,沈周在其筆記中都有隱晦曲折反應。天下趨于緩和,經濟得以恢復,生氣逐步抬頭,是在喜歡文墨的明宣宗朱瞻基之后,這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皇帝,這位促織天子是明朝皇帝中糟糕者居多的一個另類。
江南佳麗地,膏腴天下。人文傳統,源遠流長。自東吳開始的六朝,到天水一朝的南北對峙,慘淡經營,文人士風,漸具規模。一旦有了機會,環境趨于寬松,就會春風吹又生,生機勃發。李唐氣息奄奄,藩鎮攪亂天下,五代多在中原紛爭,江南有南唐,有錢鏐,較為安定平和。兩宋之時,靖康之亂,國家重心再度南移,所謂院體畫派,興盛于南方。蒙元短暫,有力無心,統治有較大漏洞,鞭長莫及,元四家得以有發揮空間。而到了沈周曾祖、祖父、父兄之時,如此傳統,得以弘揚、延續。沈周之后,江南東林、復社次第的出現,就是證明。董其昌為之總結,提出文人畫之說,雖然他說文人畫起自王維、蘇東坡等尚有不同看法,但說吳門畫派承接元四家,發揚光大,則基本屬于共識,沒有異議。
沈周其人,多有言說。他出生于1427年,病逝于1509年,是跨世紀的人物,是大畫家,實際上,也是大詩人、大文人。沈周一門自曾祖始,都有丹青經驗,書畫實踐,與王蒙有交往。沈周的《廬山高》,是他送給老師陳寬的生日賀禮。我看沈周生平,寫過一篇小文章,是說他與南京的關系。沈周不同于文征明的九次參加鄉試考試,不屈不撓,頑強拼搏,他也沒有唐寅那樣的露才揚己,前期科舉順利,因為被人舉報而仕途斷絕,仇英出身貧寒,無緣科舉,另當別論。沈周一次都沒有參加過科舉考試,這就很令人敬佩。我們知道,人是社會的產物,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人很難擺脫環境而存在。沈周少年英敏,15歲就能寫出令人贊嘆的《鳳凰臺歌》,他是不愿意當官嗎?他當一區區糧長有七八年之久,他難道不知道權力的重要?官本位的根深蒂固?他在筆記中,至少有兩次提到所謂糧長的“遭遇”,這也足以說明,這一基層芥末小官給他的身心影響之大。
沈周不走科舉,心無旁騖,以書畫傲立人世間。但他對科舉考試,場屋典故,卻非常留心。他的筆記,多有科舉考試內容,他對狀元吳寬、榜眼程敏政、科場驕子王鏊等多有交往,也并不排斥腹誹,不好說他羨慕,而與這些人交往之多,則是事實。當然,沈周的朋友圈很開放,很多元,三教九流,多有來往。他的交游甚廣,也喜歡到處走動。他去世前一年,已經年逾八旬,還到南京訪友,與史忠等切磋交流。即使在他去世的上半年,他還去了宜興,這一倪云林的家鄉。
沈周的畫,承前啟后,自成一體,有粗沈、細沈之說,山水,靜物,吳中風情,平和,溫暖,不拘一格,多有評說,不再置喙。他以其自身成就,眾望所歸,年高德劭,名重一時。在他的帶動與影響之下,文徵明追隨其后,唐寅、仇英等也受其影響。當然,也有徐有貞、李東陽、王寵等人的大力揄揚,不少追隨者的望風影從,畫風,地域,煙波渺渺,物華天寶,終成東南重鎮,不可小覷。
沈周與文征明是師徒,文征明是太倉吳愈的女婿,而吳愈就是大詩人吳梅村的曾祖父。我寫過《吳梅村傳》,吳梅村也是畫家,他有《畫中九友歌》,涉及到董其昌等人。沈周的夫人陳惠莊是沙溪人,曾屬常熟,今歸太倉,都是這一方山水田園。沈周學習仰慕的黃公望,不也是常熟人嘛。常熟翁家有彩衣堂,翁家父子都喜歡石田翁,大致也是地緣之親近吧。
沈周雖然是一介布衣,似乎沒有向北跨過長江,他南去杭州、天臺,西到南京,東到不過昆山、常熟。而看其筆記,視野之開闊,人物之眾多,議論之明銳,語言之雅潔,非大手筆不能為。他有志怪的雅趣,也有入世的情懷。他對靖難之役,自有看法。即使對奪門之變,他也有曲折表達。他說朱棣、朱升、于謙、徐有貞、程敏政、都穆等,他也說李善長、常遇春,還說宋濂之死,更說三楊。他很少說書畫中人,只在閑話中提到過趙孟頫一次,而已。當然,他也說南京三牌樓斜橋的人托生為神策衛人家的家豬之奇聞逸事。沈周對江西人有偏見,他說“江右人多險詐”,不知何故。
本文作者在演講
滿地落花春結局,一聲啼鳥客憑欄。沈周畫名太盛,掩蓋了他做為大詩人的一面。他寫有詩歌,至少有三千多首。他的筆記、閑話上承唐宋筆法,對后世應該也一定有影響。紀曉嵐、蒲松齡、袁枚等人看到過石田翁的筆記否?
真是說不盡的沈啟南啊。
2023年5月20日
于姑蘇相成區陽澄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