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代以來,文學評論界向有“詩莊、詞媚、曲諧”之論,意思是說,詩以莊正為雅,詞以婉媚見長,曲以詼諧取勝。因為詩多應制而作,非莊無以言志;詞多寄調而填,非媚無以抒情;曲多合樂而歌,非諧無以娛眾。例如,同樣是索夢前塵的慨嘆,描述金陵懷古的唐詩、宋詞、元曲各擅勝場。
唐代劉禹錫的《烏衣巷》,含蓄深沉,余味雋永: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七絕,將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丹青展現在無涯過客面前。看起來都是尋常景致,但在“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穿越背后,蘊涵著多少歲月流變、世事滄桑啊!唐詩的莊重、凝練與雋永,在這首七絕中得到了完美體現。
北宋賀鑄的《臺城游》,筆觸空靈,溫婉悲涼:訪烏衣,成白社,不容車。舊時王謝,堂前雙燕過誰家。樓外河橫斗掛,淮上潮平霜下,檣影落寒沙。商女篷窗罅,猶唱后庭花。
這首水調歌頭,將劉禹錫和杜牧的詩句化入詞作,但卻銜接無痕,有的只是凄清冷寂的畫面和吊古傷今之情,豪放大氣之中不廢婉約清麗,這正是宋詞的主要藝術特征。
元代趙善慶的〔中呂?山坡羊〕中那只飛來飛去的燕子,背景也還是烏衣巷口、王謝堂前,給人以閱盡滄桑之感:來時春社,去時秋社,年年來去搬寒熱。語喃喃,忙劫劫,春風堂上尋王謝,巷陌烏衣夕照斜。興,多見些;亡,都盡說。
這首散曲小品,線條素描,類似年畫;語言通俗,淺近空靈。較之唐詩宋詞,不那么沉郁厚重,卻也生動活潑,風趣多了。
這三首作品的畫面相同,畫風各異,使得我們可以在共性的題材和語境下趨近比對,看出這三種文學樣式的藝術個性。
“詩莊、詞媚、曲諧”之論,不過是至簡至約的概括,具體而微則不盡然。詩也有莊有諧,詞也有婉有豪,曲也有謔有雅。如馬致遠的〔越調?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全曲五句二十八字,攝取的都是秋野景象,明白如話亦如畫。說它通俗則通俗之至;說它典雅則典雅之至。這幅天涯孤客行旅圖,窮盡了天地間愁苦物像,真正是觸目皆蕭瑟,無處不凄涼,被后人譽為“秋思之祖”。
再如張可久的〔中呂?賣花聲?懷古〕:美人自刎烏江岸,戰火曾燒赤璧山,將軍空老玉門關。傷心秦漢,生民涂炭,讀書人一聲長嘆。跳脫簡短,意味深長。他那首〔越調?小桃紅?淮安道中〕,則典雅清麗,勝似詩詞:一篙新水綠于藍,柳岸漁燈暗,橋畔尋詩駐時暫。散晴嵐,依微半幅云煙淡。楊花亂糝,扁舟初纜,風景似江南。
元曲通常是指散曲,即獨立成章的小令和套曲。遣詞洗練,韻律自由,表達更加流暢,形成了詼諧幽默的語言風格,更適合展露風情,表達時事,針砭世相,讀來如同民間小調,坊間說唱,可以說是宋詞的通俗版,因而更加貼近大眾,貼近現實,充溢著濃郁的生活情趣。如貫云石的〔中呂?紅繡鞋?閨情〕:挨著、靠著,云窗同坐;偎著、抱著,月枕雙歌;聽著、數著、愁著、怕著,早四更過。四更過,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再閏一更兒妨甚么!
歷法中只有閏年閏月之說,哪里有閏更的呢?可就是這樣一句俏皮話,將歡娛嫌夜短的心情刻畫殆盡。異曲同工者如《白雪遺音》中的〔馬頭調〕:聽了聽,鼓打三更交半夜,月照紗窗影兒西斜,恨不能雙手托起天邊月。怨老天,為何閏月不閏夜?
更通俗一些的簡直就是順口溜,毫無文采藻飾。如無名氏的〔正宮?塞鴻秋?村夫飲〕:賓也醉、主也醉、仆也醉,唱一會、舞一會、笑一會,管甚么三十歲、五十歲、八十歲。你也跪、他也跪、恁也跪,無甚繁弦急管催,吃到紅輪日西墜,打的那盤也碎、碟也碎、碗也碎。讀來何等質樸,何等暢快,但凡識字的人都能看懂。
由于散曲寫實,直率而又潑辣,因而更適合于諷刺小品創作。如〔正宮?醉太平?譏貪小利者〕:奪泥燕口,削鐵針頭,刮金佛面細搜求,無中覓有。鵪鶉嗉里尋豌豆,鷺鷥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內刳脂油,虧老先生下手。這首散曲極盡夸獎之能事,比擬無比尖刻,讀后細品,就會覺得這些大白話口味并不淡,而是酸中透著辣,辣中泛著酸。
(王兆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