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往低處流,這是水的天性。
伊瓜蘇河正是得其所哉!它濫觴于巴西東南部的高原,迢迢1300公里的西征,由海拔900米下流到海拔100米,猶如從迪拜塔尖頂下滑到一層大廳,如此懸殊的落差,端的像“黃河之水天上來”。當然有障礙,有曲折,但是阻不住它奪路囂囂、爭流豗豗。人說速度就是金錢,對于伊瓜蘇河來說,速度就是凜凜威風,就是萬有引力,它沿途招降了大大小小三十條河流,劫掠了如恒河沙數的赤土,憑高俯瞰,水赭紅如血,在四野綠如地毯、秾似碧云的亞熱帶密林烘托下,紅得剽悍!紅得莽烈!
更近乎壯烈!到了下游,伊瓜蘇河口這一帶,河床毫無征兆地突然塌陷,凹下去,不是兩丈三丈,而是一落就是幾十丈。扔進一座十多二十層的大樓,恐怕也填它不平。那水千山萬壑奔涌而來,正自摧枯拉朽,不可一世,忽臨如削之壁,莫測之淵,進無可進,退無可退,但見它張發裂眥,奮爪朝未知撲去——在絕壁上扯出懸河注壑的水幕,學名瀑布。
我坐在直升機左側的舷窗,俯窺地面的河與瀑。那恍若一條巨大的赤龍在向深壑噴水,攪得渾洪赑怒,鼓若山騰。那壑呈倒U狀,又被稱為馬蹄形。我的天,除了天馬,誰的腳印有這么大?
雄踞于“馬蹄”頂端的,也是塊量最大、氣勢最雄的那掛飛簾,是當之無愧的“瀑王”,當地人卻把它叫作“魔鬼的咽喉”。
稱謂這么嚇人,想必烙印著某種可怕的記憶。
初次驚艷伊瓜蘇瀑布,是在王家衛導演的《春光乍泄》;繼而,是在邁克爾·曼導演的《邁阿密風云》。曾經到過牙買加、墨西哥的我,潛意識里總認為它是遙不可及的存在。直到此刻,才確認伊瓜蘇瀑布就在腳下。
“瀑布,是水的舍生取義。”弟弟說。他靠著右窗,把頭轉向我。
“莫如說脫胎換骨?!蔽抑v。
“我大學學的是海洋地質,贊同余光中先生的觀點,瀑布的一生是一場慢性的自殺?!钡艿苁孪茸鲞^功課。
“余先生是就生命的本質而言,在這個意義上,天下生命莫不是慢性的自殺。而就伊瓜蘇河而言,經此一番粉身碎骨的洗禮,煥然一新,匯入前方巴拉那河,與之攜手共赴大西洋——我覺得更像是一場浪漫的婚禮。”
“哈哈,科學和文學,是住在兩個房間里的?!钡艿苊χ鴵鍎酉鄼C的按鈕。
直升機降低,再降低,低到群瀑的轟鳴聲聲入耳。
“你聽,瀑布在怒吼?!鼻芭庞腥擞糜⑽恼f。
不,是歡呼——瀑布聲里,有命運在大笑。
游客在伊瓜蘇國家公園觀賞伊瓜蘇大瀑布
二
伊瓜蘇瀑布一手挽著三國國境,站在“馬蹄”的頂端看,左岸,巴西;右岸,阿根廷;前方,巴拉圭。一壑瀑布旺發了三國的風水。
我們下榻巴西的國家公園,首游“天上”,次覽“人間”。舉目遠眺,伊瓜蘇三分之二的瀑布集中在對岸阿根廷,觀瀑的最佳平臺卻在巴西這邊。
“你們同濟大學有風景園林專業,”小詹轉向弟弟,“借用園林設計的術語,這就叫借景?!彼菑睦锛s同機而來的旅伴,溫州人,在巴西經商。
“你們注意看瀑布,”弟弟招呼,“眼睛盯一會兒,再回頭看身后的景物,你會覺得一切都在向上飛升,有一種夢幻的感覺,這就叫‘瀑布效應’。”
“瀑布效應”常見于股市分析,高深莫測,向來隔膜得很。這當口,我尋了對岸那掛最高的瀑布,使勁盯著瞧,然后轉身,瞄向不遠處的一片叢林,那些樹呀花呀草呀果然就像平步登仙,扶搖直上。這是一種錯覺,涉及視神經的復雜反應。
“地質學是怎么描述瀑布的?”我問。
“就兩個字,‘跌水’?!钡艿艽稹?/p>
“跌水?太俗!應該叫跌河,起碼也是跌溪。瀑布是直立的川流不息?!?/p>
“水包括了河與溪,科學不是文學,講的是根本屬性?!?/p>
“昨晚聽了半夜瀑布的轟鳴,”我轉移話題,“它一定是在與天地對話。然而,蕓蕓過客,有幾人聽得懂它的真言呢?我想把它錄下來,帶回去仔細辨聽?!?/p>
“用不著錄,”小詹擺手,“我店里有現成的產品,世界三大瀑布伊瓜蘇、尼亞加拉、維多利亞的天籟之音都有?!?/p>
“太好了!我只要伊瓜蘇的?!?/p>
“伊瓜蘇是當地印第安語,意為‘偉大的水’?!钡艿芙忉尅?/p>
伊瓜蘇瀑布是世界上最寬的瀑布群,為巴西和阿根廷所共有
“當地有個傳說,”小詹接過話頭,“古時候,有位神仙看上村里一位美麗的少女,要娶她為妻。但少女已經有了心上人,她毅然和情郎乘獨木舟逃跑。神仙大怒,將伊瓜蘇河攔腰截斷,企圖讓這對戀人陷入滅頂之災。”
“這傳說和牛郎織女如出一轍,”弟弟歸納,“中國是王母娘娘棒打鴛鴦,拔簪一劃,在牛郎和織女之間隔出一條銀河?!?/p>
“中國的牛郎織女虧得喜鵲搭橋,年年七夕相會,伊瓜蘇的這對情人呢?”我問。
“好像沒有下文,傳說只強調這河是怎么斷的?!毙≌泊稹?/p>
“伊瓜蘇既然是‘偉大的水’,”我說,“那對戀人必然也像這伊瓜蘇河的水,飛舟如箭,穿越滾滾劫波,擁抱海闊天高的未來?!?/p>
巴方的觀景臺依水而建,水面恰好有一條大魚凌空躍起,仿佛是對我觀點的呼應。
“可能是上游沖下來的,魚喜歡逆流而上,也許它想重返故鄉?!毙≌灿屎?,瞇起了眼睛。
那虹斜掛在瀑布的上方,居然有彎彎的兩弧,這是陽光和水汽的聯袂表演。今日天晴,卻有人打傘,潑河驚濤蒸騰起漫空的水霧,不是細雨,勝似細雨。
“可惜李白沒有來過,否則,他會寫出比《望廬山瀑布》更美的詩句?!钡艿芨锌?。
不一定的哦,我想。廬山瀑布和伊瓜蘇瀑布相比,絕對是小巫見大巫,但廬山有幸,它把李白的才華激發到極致,到頂了,再也沒有了。想象李白即使來到了伊瓜蘇,除了“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還能寫出什么更高級別的比喻呢?
伊瓜蘇大瀑布掠影
三
午后,過境到阿根廷。巴西方面,棧道是修在水邊的,觀瀑,從下向上看。
阿根廷方面,棧橋是修在崖頂,觀瀑,從上往下看。
在巴方縱目,瀑布赫然分作上下兩掛,大水自絕壁傾瀉而下,半道撞上突兀的崖棚,摔個虎嘯龍吼,電閃雷鳴,旋即觸石反彈,來不及整頓盔甲,就勢撲向深淵。
在阿方四望,伊瓜蘇河水面遼闊,寬約4公里,因為在斷崖前,遭遇無數危巖叢莽的阻擋,所以它傾撲之際,水波自然分途,瀉出的瀑布,一眼看不到頭,多達275掛。
站在棧橋上欣賞瀑布,恍若欣賞百米高臺跳水。上游,是澎澎湃湃、浩浩湯湯的波濤,臨近嵁巖峭壁,流速加快,愈來愈快,算是助跑吧。到了崖頂也是跳臺的盡頭,它沒有高高躍起——水不像人,騰跳不起來——而是決絕地、義無反顧地撲向前方,百分之百的自由落體。也非完全自由,前面有先鋒部隊牽著拽著,后面有大隊人馬推著擠著,當是之時,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如此說來,可看作水的集體跌落。啊不,還是說跳來得確切。跌,呈現被動;跳,包含主動。瀑之為瀑,源自水的集體跳崖,那一縱,是破釜沉舟,那一落,是絕處逢生;生命的豪賭就是從絕望里贏得希望。水之為水,亦源自瀑的形象代言,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舉凡前進路上的任何阻礙,終將為其夷平。
遠遠地,從下游駛來一艘大型橡皮艇,游客人人穿著雨衣,但見船夫在礁石、漩渦間作大幅回旋,過足了游客沖浪的癮。然后,撥正船頭,駛近上游阿方的瀑布群,停止不動,它是要干啥?是供游客拍照嗎?說時遲,那時快,橡皮艇一個發動,猛地沖進了瀑布。正驚駭間,它已退了出來,眨眼,又沖了進去,如此反反復復,攪得騰波觸天,高浪濺日,游客銳聲大叫。
這項目驚險而又刺激,游客的叫聲未嘗不是一種發自丹田的音瀑,半為惶恐,半為喜悅。
禁不住躍躍欲試,千里萬里飛來,這挑戰不容錯過——
對我來說,登上沖瀑的小艇,就是登上伊瓜蘇的制高點。
可嘆的是:轉眼白了少年頭;可喜的是:少年青絲并未云散,仍在心頭獵獵如旌。
阿方在崖頂之外,另辟了一條貼近谷底的游覽路線。弟弟和小詹沿坡道而下,前去探索那些飛練垂帛后的隱秘洞穴。我聽弟弟說過,黃果樹瀑布就掩藏著天然的大溶洞,長達四五十丈,86版《西游記》的水簾洞就是在那兒取的景。
佇立橋頭,雖然跟瀑布保持一定的社交距離,猶能感受到它噴珠濺玉的熱情洋溢。心弦一顫,禁不住想起了我的大老鄉、別號射陽山人的吳承恩。此公祖籍淮安,一輩子圍著東部沿海轉悠,撰寫《西游記》的大神,足履竟未曾敲叩西土,不愧是大天才,但也是大遺憾。倘若他曾先我而來,先我而探賾索隱于伊瓜蘇之瀑,其筆下的花果山水簾洞,氣象定然更加崢嶸——興許這個星球上最炫最酷的瀑布符號,就此落戶中土!
不恨大神吾不見,恨大神未見吾腳下的伊瓜蘇。
見聞絕對有助于拓開心瀑。
心瀑才是靈感的源泉,自有“飛流直下三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