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振振博士1950年生,南京人。現任南京師范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古文獻整理研究所所長。兼任國家留學基金委“外國學者中華文化研究獎學金”指導教授,中國韻文學會會長,全球漢詩總會副會長,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總顧問、《小樓聽雨》詩詞平臺顧問、國家圖書館文津講壇特聘教授等。曾應邀在美國耶魯、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講學。
唐宋詞概說(五)
蘇軾的沖擊波,在北宋晚期詞壇上引起了兩種不同的反響,贊成者有之,持異議者亦有之。傳統是一種巨大的慣性,因而蘇軾對詞體的革新暫時還不能為大多數人所接受,連他最鐘愛的學生秦觀也還是學柳永作詞的。在北宋后期的婉約詞人中,秦觀是藝術造詣很高的一位。其詞的特色是只以中音輕唱,只以淺墨淡抹,而旋律間自有一種沉重的詠嘆,畫面上自有一種層深的暈染。宋蔡伯世言:“蘇東坡辭勝乎情,柳耆卿情勝乎辭,辭情兼稱者,唯秦少游而已。”(宋孫兢《竹坡詞序》引)推許已極。總之,他的詞既達到了“雖不識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語”(宋吳曾《能改齋漫錄》記晁補之語)的俗賞,也贏得了文化修養較高的士大夫們的眾口交譽。秦觀在政治上屢經挫折,遠謫南荒,而性格軟弱,不像與之有著相同遭際的蘇軾、黃庭堅等那樣倔強,故其晚年之作多絕望語,格調也由哀婉而入凄厲。古往今來,社會心理一般都同情弱者,同情不幸者,秦觀以及類似的悲劇型婉約作家,如前面的李煜、晏幾道,后面的李清照,其作品之所以偏得人憐,這未嘗不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北宋晚期“婉約派”的另一位重要作家,徽宗朝曾主管國家音樂機關——大晟府的周邦彥,在繼承柳永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了婉約詞的藝術形式。如作縱向比較,他對柳永的新變,著重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柳永參與制作的大批慢曲,多是民間新聲。口耳相傳,此出彼入。樂工、歌妓既得自由發揮,興之所至,擅行損益音拍;詞人倚聲填詞,自不免客從主便,入境隨俗,就文字作出相應的增減。故柳詞中頗有同調作品句度參差不一、字數眾寡不一的現象。而周邦彥作為大音樂家兼高級樂官,無論其獨立創作抑在其領導下整理和創作出的歌曲,都具有嚴格的規范性,故其詞字句較整飭,呈現為格律化的定型。其二,柳永時代的樂曲,一曲僅用一種宮調,對歌詞字聲的要求還不算太講究,故柳永詞多只在樂律吃緊處精心調配。而周邦彥制樂,每“移宮換羽,為三犯、四犯之曲”(《詞源》),一曲之中多次轉換宮調,音律更為繁復多變,這就必須處處留意字聲,平上去入,陰陽輕重,各用其宜,不容相混。王國維《清真先生遺事》謂,讀周邦彥詞,“覺拗怒之中自饒和婉,曼聲促節,繁會相宣,清濁抑揚,轆轤交往”。誦讀尚且如此,當時歌唱之美聽可想而知。其三,柳永詞長調多平鋪直敘,大開大合,蓋篳路襤褸之際,未暇作營構迷樓之想。而周邦彥躬逢慢詞盛行之時,遂刻意出奇創新,人為地制造曲折回環,或無垂不縮,或欲吐先吞,或虛實兌形,或時空錯序,章法變化之能事至此極矣。如作橫向比較,則等是一時婉約高手,周邦彥與秦觀的作風也不甚相同。大抵秦觀之筆輕靈,周邦彥之筆凝重;秦觀詞醇正,周邦彥詞老辣。北宋“婉約”詞人,周邦彥最晚出,熏沐往哲,涵泳時賢,宜其詞中千門萬戶,集婉約派之大成,開格律派之宗風。
與秦觀、周邦彥同輩且并轡齊驅的,還有一位詞中奇杰——賀鑄。他是北宋唯一從武官隊里脫穎而出的著名詞人,其詞取材較廣泛,風格也不拘一隅。“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在《東山詞序》中說:“余友賀方回博學業文,而樂府之詞高絕一世。……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袪,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他的婉約詞兼收并蓄前代及同時各名家之體,如雜花釀蜜,自成滋味;豪放詞每能擇健曲為之,既作俠語狂言而又嚴守樂譜,猶合金鑄劍,別有鋒芒。他以《小梅花》詞寫《行路難》《將進酒》,上追漢魏樂府之古調;在《水調歌頭·臺城游》等詞里句句用韻,平上去通葉,下開金元北曲之新聲。至《六州歌頭》通篇充滿有志報國、無路請纓的忠憤之氣,撞金擊石,虎嘯龍吟,直是蘇軾詞向南宋辛棄疾派嬗變的關捩。“細讀《東山詞》,知其為稼軒所師也。世但言蘇、辛為一派,不知方回,亦不知稼軒。”近代夏敬觀對賀詞的這段批語,誠為有識之見。
總的說來,北宋后期名家都屬于士大夫階層,部分人偶也寫有俚詞,但主要創作傾向卻是雅俗共賞乃至以雅化俗;并且除晏幾道外,一般都令慢兼長。因此,這一時期詞壇的格局,轉而表現為“婉約派”與“豪放派”的對壘。論暫時的力量對比,前者如老柳吹綿,漫天飛絮,占據著上風;論將來的發展趨勢,則后者似新筍解籜,拔地而起,“棲鳳枝梢猶軟弱,化龍形狀已依稀”(南唐李璟詠新竹詩,見宋馬令《南唐書·嗣主書》),前程正未可限量。